前言:金枷可藏,玳瑁长鸣。生存的智慧,在于认清枷锁,却永不令其禁锢灵魂的清音。
醉杏楼的暖阁,熏香氤氲,宴席的余温尚未散尽。林远留下的锦盒静静置于紫檀案几,烛光下,几块矿石颜料沉静内敛:石青如凝渊,朱砂似沉血,蛤粉若新雪,还有一块……深邃得仿佛能吸尽光线的靛蓝。
李师师屏退侍女,独自临窗。汴河灯火在她眸中跳跃,却难入深处那片幽潭。指尖无意划过锦盒,最终落在那块靛蓝矿石上。
冰凉触感传来,一股极其熟悉、刻入骨髓的气息骤然苏醒!不是脂粉,不是琴弦松香,是染坊里经年不散的、混合着植物发酵与矿物沉淀的独特气味!这味道像一把生锈却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撬开了尘封的记忆。
染缸旁初闻弦音
记忆瞬间将她拉回汴京东二厢永庆坊那个蒸腾着水汽与染料气息的小院。那时,她叫王师师。
父亲王寅,身材高大,双臂因常年浸染靛蓝,呈现出一种洗不掉的深色,如同披着水怪的鳞甲。染坊的空气总是湿漉漉的,弥漫着靛草、茜根、槐米熬煮的复杂味道。
“师师,听!”父亲洪亮的声音盖过染缸里气泡的咕嘟声。他正用长棍搅动着墨蓝的染液,动作沉稳如钟。“这动静,闷得像夏雷!染布跟熬人一样,火候、力道,半点马虎不得!”
小小的师师蜷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捧着一个粗陶碗,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豆浆——这是她生命的乳汁。母亲生她难产而亡,是父亲用豆浆一滴一滴将她喂活、养大。她懵懂地听着,目光却被染坊角落一个蒙尘的旧物件吸引——那是父亲年轻时淘换来的旧琵琶。
一日清闲,父亲擦净琵琶,笨拙地拨弄几下,不成调的噪音在染坊响起。“师师,这声儿怪不怪?比染缸冒泡可有意思!”他染蓝的粗指按弦,发出生涩音节。
小师师觉得有趣,伸出小手去碰那光滑的弦。“铮……”一声清越的颤音意外响起,在染料的酸涩中格外空灵。父亲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眼中闪着光:“好!这声儿亮!咱师师手指头灵!”他粗糙的大手包裹住女儿小手,带她在弦上笨拙滑动。虽不成曲,但那奇妙的震动,那不同于染缸沉闷的清越,第一次拨动了小师师的心弦。生计是染缸,琴弦,却是灰暗里透进的光。
寒狱诀别与断肠
这混杂着染料与初生琴音的日子,在崇宁元年(1102年)的严冬戛然而止。
父亲王寅因替宫中染造绛纱被指“色不正”,实为采办太监索贿未遂与同行构陷。染坊查封,家当抄没。西岁的师师,只来得及在父亲被衙役拖走时,死死攥住他袖口撕下的一小片靛蓝粗布。
几日后,她揣着那片蓝布,跌跌撞撞跑到阴森的开封府大狱外。哭哑了嗓子,换来狱卒不耐的呵斥:“嚎什么丧!染匠王寅?早他妈病死在号子里了!晦气!”一张破草席卷着的尸体被丢出,散开一角,露出父亲那只曾笨拙教她按弦、此刻却己僵硬发青、布满深蓝斑驳的手臂。
世界死寂。小师师死死咬唇,血腥味弥漫,硬生生堵回所有悲鸣。滚烫的泪砸在冰冷泥地,也砸在紧握的靛蓝布上,晕开绝望的墨黑。巨大的悲痛中,她仿佛听到心底传来一声凄厉的——“铮!” 心弦己断。汴京城,再无染匠之女王师师,只剩孤雏。
醉杏楼的绕梁清音
她被倡籍鸨母李姥收养。“王师师?”李姥翻着《李太白诗集》,指尖点在一行字上,“‘我辈岂是蓬蒿人’?好!从今儿起,你是李师师!这名儿,才衬得上翰林清贵!” 严苛的调教随之而来,琴棋书画,歌舞酬答。李姥的竹板毫不留情,只为修正一个细微的按弦角度。钻心的疼,她咬牙忍下。唯有夜阑人静独自抚琴时,指尖流淌的旋律里,会不经意融入一丝染坊里植物熬煮的呜咽,或是父亲那笨拙温暖的拨弦声。琵琶,成了她铭记与倾诉的魂。
天赋与苦练,加之日渐惊人的容色,李师师名动汴京,琵琶绝技冠绝一时。文人雅士,趋之若鹜。
她倾慕才情,天性使然。周邦彦为她填词《少年游》,清词丽句,道尽她眉间轻愁。她破例为他抚琴至夜半,《汉宫秋月》如泣如诉,指尖流淌的不仅是琴音,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慰藉。弦音震颤间,仿佛父亲那双染蓝的手,在虚空中轻按她腕,给予无声的赞许。这份基于才情的心意相通,是她风尘生涯中难得的暖色。
天颜垂青与弦外分寸
大观三年(1109年)八月十七夜,醉杏楼的气氛透着不同寻常的凝肃。在宦官张迪屏息凝神的引领下,一位自称“赵乙”的豪商踏入暖阁。此人衣着华贵难掩天潢贵胄之气,眼神深处带着一丝猎奇般的探究。
李师师何等剔透,心中早己了然。她未施浓妆,素衣清颜,怀抱琵琶静坐。见“赵乙”进来,她并未刻意逢迎,只是微微颔首,纤指轻拢慢捻,一曲《高山流水》的清泠之音便如山涧溪流般淙淙淌出。琴音空灵澄澈,意境高远,带着一种不刻意讨好、却也并非拒人千里的疏朗气度。
“赵乙”——宋徽宗赵佶,本就是精通音律的风流天子,立刻被这超凡琴技吸引。他凝神细听,只觉指法精妙,意境悠远,绝非俗流。一曲终了,余韵悠长。徽宗忍不住抚掌,眼中满是惊艳:“妙!清音涤俗,绕梁不绝!师师姑娘此等琴艺,堪称国手!汴京第一,当之无愧!” 他情难自禁,几乎忘了掩饰。
李师师怀抱琵琶,眼波流转,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清浅得体的笑意:“赵员外谬赞。雕虫小技,能入尊耳,是师师的福分。” 她语气恭谨,姿态却依旧从容,并未因对方可能的身份而失却方寸,亦无受宠若惊的媚态。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与位置——倡籍乐伎。面对这世间最顶级的“客人”,热情逢迎反落下乘,保持这份清冷疏离、以技艺服人的姿态,才是立足之道,也更符合史料记载的“未表现出特别热情”。她的聪慧,在于精准拿捏分寸。
徽宗被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与绝世姿容深深吸引,念念不忘。三日后,宫中赏赐浩荡而来。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堆积如山,尽显帝王豪奢。其中一对用纯金打造、镶嵌着莹润东珠的琵琶拨子(义甲),在烛光下璀璨夺目,价值连城。
李师师看着这对华美无比的金拨子,脸上依旧是那抹得体的浅笑,眼中却无半分受宠若惊的波澜。她深知,这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的玩赏,是皇权恩宠的象征,亦是套在倡籍乐伎身上的无形枷锁。她恭敬地谢恩,命人将御赐之物小心收起,锁入库房深处。这对金拨子,如同她与皇帝的关系,是必须接受、妥善保管、却绝不会在日常使用的“贵重装饰”。她不会傻到去摔它,那是对皇权的挑衅,更是自毁前程的愚行;但她也绝不会让它玷污自己视若生命的琵琶技艺——她惯用的,始终是那副温润趁手的玳瑁拨子。
知音与正色
暖阁重归寂静。李师师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林远送来的锦盒,指尖轻轻拂过那块幽深的靛蓝矿石。父亲的染坊、心弦崩断的剧痛、李姥的严苛、周邦彦的知音琴曲、御赐金拨子的冰冷华光……一幕幕掠过心头。
她想起林远。想起他焚画求生时的决绝眼神(那是对艺术的另一种献祭),想起他为灾民捐献一半卖画所得时的神态,想起他谈起矿物颜料时那份近乎痴迷的纯粹专注。他与那些清谈误国的文人不同,与那高高在上、视万物为玩物的皇帝更是云泥之别。林远身上有种笨拙的执着和赤诚,让她想起了父亲王寅搅动染缸时那笃定的身影——都是对“本分”和“筋骨”的追求。林远的颜料,让她触摸到了父亲的温度,一种久违的、不掺假的“正色”。
一丝极淡的笑意,融化了她眼底职业性的清冷。她走到琴案前,并未用那御赐的金拨子,而是拈起自己惯用的玳瑁拨子。指尖轻抚温润的紫檀琴身。
“爹爹,你听……”她在心中默念,“这浊世,竟还有人守着您染缸里的那份‘正色’。” 林远的颜料,是染匠之女对匠人精神的共鸣;而林远这个人,则让她在浮华虚饰的汴京,仿佛听到了一丝源自生命本真的“正音”。她小心收好那个装着纯净矿物颜料的锦盒。这不是对皇权的反抗,而是对一份值得珍视的赤诚的无声守护。她的多情,给了值得倾慕的才情与纯粹;她的聪慧与生存之道,让她在皇权的罗网中,守护着琵琶弦上属于自己的一寸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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