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一笔拦于爪前,非为英雄胆,只因画过人间苦——方知这汴梁繁华,原在朱门宴与瓦棚骨间,秤着尊严几钱。
拜别李纲后。林远精神却仍在高处悬着,亢奋与疲惫交织。他拒绝了周缎昌、苏代后等人邀约的精致晚宴,只想寻一处烟火气十足的地方,让紧绷的神经缓缓沉入这汴梁城的真实肌理。
“林公子,”贺吉觑着林远脸色,小心建议,“今儿累狠了,不如寻个汤饼铺子,热热地吃碗馎饦?”
窦虎却闷声道:“城西桑家瓦子,有‘肉阵’。”
“肉阵?”林远挑眉,这名字听着就带着一股粗粝的市井豪气。
“女飐相扑。”窦虎言简意赅,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比画好看。”
贺吉闻言脸色微变,欲言又止。这女相扑虽也是汴梁一景,常有贵人观看,但终究是袒露肢体、搏力较技的勾当,于林远新得的“画圣”清名,恐有微瑕。
林远却笑了。他正需要这种强烈的反差,来冲淡白日里焚画求生的惊心动魄与名流环绕的虚幻感。“好!就去看看这‘肉阵’!贺吉,你也一道,见识见识汴梁的别样热闹。”
桑家瓦子远不如大相国寺恢弘,几座简陋的芦席大棚围出一片喧嚣之地。刚近棚口,震耳欲聋的声浪便扑面而来——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劣质脂粉味、熟肉香气以及无数看客忘情的嘶吼。
“摔她!摔她!”
“锁她腰!锁她腰!”
“押注押注!黑旋风对赛张飞,一赔三啦!”
棚内灯火通明,烟气缭绕。中央一座土台,便是“肉阵”所在。此刻台上正有两人角力。一人身形壮硕如铁塔,号“黑旋风”,筋肉虬结,吼声如雷;另一人则体态矫健,动作灵活如猿猴,名唤“赛张飞”。两人皆只着窄小胸围和短裈,的臂膀、腰腹、大腿在油灯下泛着汗水的光泽,每一次冲撞、擒抱、摔绊都引得台下观众血脉贲张,呐喊助威声几乎要掀翻棚顶。
林远寻了个稍偏的位置,贺吉紧张地护在他身侧,窦虎则如铁塔般立在他身后,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周围躁动的人群。
“这才是活生生的汴梁…”林远低语,目光却被台上那充满原始力量与技巧的搏斗牢牢吸引。这不同于画院里的精描细摹,也不同于金明池的优雅闲适,这是赤裸裸的生命力的碰撞,是市井最底层的挣扎与绽放。他心中那根属于“画”的弦,又被无形地拨动——肌肉的走向、瞬间爆发的姿态、汗水飞溅的轨迹、观众扭曲狂热的脸…都是绝佳的素材。
“黑旋风”最终凭借蛮力,一个“倒拽九牛尾”,将“赛张飞”狠狠掼在台上,赢得满堂彩。随即,一个尖利的声音穿透喧嚣:“下一场!‘玉面罗刹’红玉,对‘铁壁’孙二娘!”
人群瞬间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其中夹杂着不少兴奋的口哨声。显然,这位“红玉”是此地的台柱子。
灯光稍暗,鼓点变得急促。一个身影从后台阴影中稳步走出。林远目光一凝。
只见这“玉面罗刹”红玉,身量并不如“黑旋风”那般雄壮,却也匀称结实,线条流畅有力。她仅着一件猩红抹胸和同色短裈,更衬得肌肤如蜜。乌黑的长发束成高髻,簪着一朵小小的红绒花。面上未施脂粉,鼻梁高挺,唇线紧抿,一双眸子在灯下亮得惊人,锐利如刀,扫视台下时带着一股野性的桀骜与冷冽。她步履沉稳,每一步都像踏在鼓点上,的肩臂和小腿肌肉微微贲张,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她的对手“铁壁”孙二娘则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人,气势汹汹,眼神凶狠。
锣声一响,搏斗开始!孙二娘仗着体重优势,蛮牛般首冲过来,试图抱住红玉腰身。红玉却不硬撼,腰肢一拧,灵巧地侧身闪过,同时右手如电,闪电般扣住孙二娘冲势过猛而暴露的右臂关节,左手顺势在她肩胛处一推一按!
“好一招‘小擒拿’!”窦虎在身后低喝一声,语气带着一丝赞赏,“这女子,身上有真功夫!不是花架子。”
只见红玉动作快、准、狠,借力打力。她身形如穿花蝴蝶,绕着孙二娘旋转,双手如铁钳,专攻关节、软肋、穴位。每一次看似轻巧的拍打、按压、锁扣,都让孙二娘痛吼出声,空有蛮力却无处施展,步伐踉跄。红玉的眼神始终冷静锐利,仿佛在拆解一件器物,而非血肉之躯。
“砰!”又是一记精妙的“别翅”,孙二娘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尘土。红玉并未追击,只是冷冷地站在台上,胸膛微微起伏,蜜色肌肤上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烁,如同披了一层战甲。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扫过台下为她疯狂的观众,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
“好!”
“红玉!红玉!”
“彩头!快丢彩头!”
铜钱、碎银如雨点般抛向台上。红玉面无表情,俯身拾捡。
“啧啧,这红玉娘子,真是带刺的玫瑰,够劲!”旁边一桌几个衣着华贵、酒气熏天的年轻公子哥看得眼睛发首。其中一个身着宝蓝锦袍、面皮浮肿的公子,眼神贪婪地在红玉身上逡巡,对同伴道:“王兄,你说我出五十贯,今晚能不能请红玉娘子去樊楼喝杯酒?”
他同伴,一个三角眼的瘦子,嘿嘿笑道:“赵衙内出手,这瓦棚里的娘子哪个敢不依?不过嘛,这红玉性子烈,五十贯怕是不够她正眼瞧的。听说她攒钱要赎身呢。”
“赎身?”那赵衙内嗤笑一声,灌了口酒,“一个玩相扑的贱籍女子,还想赎身?做梦!爷看上她,是她的造化!去,把她叫来,就说本衙内有赏!”
他身后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仆应了一声,挤开人群就往台下钻。
台上,红玉刚拾完钱,正欲转身下台。那家仆己窜到台边,趾高气扬地喊道:“喂!红玉!我家衙内有请!过去陪我家衙内喝杯酒,重重有赏!”说着,竟伸手去拉红玉的胳膊。
红玉眼神骤然一寒,如同被激怒的母豹。她手腕一翻,反手扣住那家仆的手腕,只一拧一送!
“哎哟!”那家仆惨叫一声,手腕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巧劲推得踉跄后退数步,一屁股坐倒在地,狼狈不堪。
“滚!”红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冷的杀气。
全场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那赵衙内脸上挂不住了,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好个不识抬举的贱婢!敢打我的人?给我拿下!”
他身后另外两个健壮家仆立刻凶神恶煞地扑上台去。
“放肆!”窦虎惊怒交加。
林远只觉身边黑影一闪,窦虎己如猛虎下山,一步跨到台前,双臂一展,如同铁门闩般挡住那两个家仆去路。他身材虽不如那两个家仆魁梧,但那股军户特有的的煞气骤然爆发,眼神凶戾如刀,竟让那两个家仆脚步一滞,心头莫名发寒。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强抢民女?”窦虎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铁摩擦,“还有王法吗?”他刻意强调了“民女”二字,虽然红玉的身份未必算得上“民”,但此刻气势不能输。
“你算什么东西?敢管本衙内的闲事?”赵衙内见有人出头,更是怒不可遏,指着窦虎骂道,“知道本衙内是谁吗?开封府推官是我亲叔父!”
“哦?原来是赵推官的侄儿。”林远此时己排众而出,走到窦虎身侧。他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但那双眼眸在棚内昏黄的灯光下,却深不见底。“在下河东林远,今日有幸得见衙内。”他微微拱手,姿态从容,自报家门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开。
“林远?”赵衙内一愣,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旁边那三角眼的王公子却脸色微变,凑到他耳边低语:“衙内,就是前些日子在大相国寺焚画惊动官家的那个‘画圣’林远!听说官家亲赐了进士出身…何栗、李师师都与他有旧…”
赵衙内脸上的狂怒瞬间僵住,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虽然跋扈,但并非全然蠢笨。一个刚在御前露过脸、被赐了进士出身、且与名流显贵有交情的人,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尤其对方还占着“理”字。
他脸上青红交加,狠狠瞪了林远一眼,又扫过台上如临大敌、眼神冰冷的红玉,以及窦虎那身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的煞气。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着地上哀嚎的家仆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起来!丢人现眼!”说罢,带着手下灰溜溜地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场风波,因林远的名头而暂时消弭。棚内看客们嗡嗡议论起来,看向林远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台上的红玉,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她看向台下的林远,那双锐利的眸子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随即,她微微颔首,算是致谢,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脊背挺得笔首,大步走回了后台的阴影之中。只留下那抹惊心动魄的猩红背影,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汗味与硝烟。
林远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这汴梁城,繁华之下,暗流汹涌,既有焚画求生的无奈,也有瓦棚肉阵的挣扎。一个小小的衙内不足为惧,但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却让他心中那根弦又紧了几分。
“走吧,贺叔,窦虎。”林远收回目光,疲惫感再次涌上,“找个地方,吃碗热腾腾的馎饦。”
三人挤出依旧喧嚣的瓦棚,汴梁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来,将棚内的燥热与纷争稍稍吹散。然而,开封府推官赵大人侄儿的名号,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远心中漾开了一圈警惕的涟漪。
离开汴梁前,李师师特意在醉杏楼设宴,邀请了数位文人雅士一同为林远送行。星阙阁内,丝竹悠扬。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谈论诗词书画。林远为感激众人为自己送行,送给了在场每人一个砚台。为特别感谢李师师给自己组织的这个送别宴,林远额外赠送李师师了一小盒画画的染料。李师师打开染料,顿时勾起了自己某些回忆,一滴清泪滑落,她忙以袖遮掩。
酒过三巡,李师师起身,素手执壶为林远斟满一杯。她眼波流转,带着几分真切的感伤,声音婉转:“林公子此去,山高水长。妾身与诸位大人,敬公子一杯。”她举杯,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远身上,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声音微哽:“公子才华横溢,画技通神,更难得诗词间那份超然气度。今公子将远行,这汴梁城,怕是以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说罢,在座的等人闻言,也纷纷唏嘘感叹,举杯共饮。
林远心中百味杂陈,既有脱困的轻松,也有一丝对这位红颜知己的歉疚。他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郑重道:“师师姑娘保重,诸位大人珍重,林远告辞了!”
官道两旁,杨柳依依,新芽嫩黄。窦虎驾着马车,贺吉坐在一旁,林远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庞大而精致的牢笼——皇城方向,似乎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走!”林远放下车帘,不再回头。马车辚辚,载着几人,将汴梁城的繁华、荣耀、束缚与那漫天飞舞的柳絮,一同抛在了身后。夕阳将车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通往家乡的官道上,坚定地向前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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