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裹挟着铁锈与腐殖质的独特气息,穿过灯塔高处破损的舷窗,吹拂着角落里那片小小的沙土。
深蓝鸢尾的嫩芽又窜高了一点点,针尖般的翠绿在砗磲幽火的蓝光下显得格外倔强。
芙儿趴在一旁,银色的瞳孔几乎要贴上那抹新绿,小嘴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和它进行着只有她们才懂的对话。
“花……喝水……”
她伸出冰凉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芽尖旁微润的沙粒。
雾儿站在稍远处,正将最后几块处理干净的、闪烁着暗沉金属光泽的“剃刀水母”外骨骼甲片捆扎结实。
这些是上次芙儿“克制”地只啃掉一半水母后剩下的战利品核心部分。
坚硬、轻便,是制作轻型护甲或特殊工具的上好材料。
旁边还堆着几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
一块拳头大小、泛着温润乳白色光晕的深海珍珠母贝。
几根经过初步防腐处理、带有奇异螺旋纹路的巨大海怪利齿。
还有一小瓶从某种荧光腔肠类海怪腺体中提取的、在黑暗中能持续发出幽蓝光芒的粘稠液体——
“深渊之泪”。
它在黑市上是某些药剂师和工艺师趋之若鹜的材料。
她掂量了一下包裹的重量,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芙儿和那点新绿。
灯塔的储备,尤其是芙儿能吃的营养液和相对干净的贝肉,消耗得比预想更快。
北上冰渊的计划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心头,需要更多的物资,更好的船,更充足的准备。
“首接卖掉。”
雾儿心中下了决定。虽然风险更高,要面对更狡猾贪婪的独立商人,甚至可能遭遇黑吃黑——
但利润也远比通过工会那层层盘剥的抽成丰厚得多。
她需要这笔钱。
“芙儿。”
雾儿的声音不高,却让专注的小家伙立刻抬起头。
“雾?”
芙儿站起身,习惯性地小跑过来,冰凉的小手抓住了雾儿沾着海腥和锈迹的衣角。
“出去。”
雾儿言简意赅,指了指灯塔的门。
“卖东西。换……吃的。”
“吃的!”
芙儿的银瞳亮了起来,随即又闪过一丝担忧,小手更紧地抓住雾儿。
“雾……一起?”
“嗯。”
雾儿点头,弯腰拿起沉重的包裹扛在肩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握紧了腰间“葬海之牙”粗糙的刀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角落一个相对干净的箱子里翻出一条旧布,示意芙儿把标志性的、如月光流泻般的银发尽量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清澈却非人的银瞳。
芙儿乖乖照做,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只要是雾的要求,她都会顺从。
推开沉重的灯塔铁门,外面是永恒铅灰色的天空和墨浪翻涌的海面。
空气里的咸腥味更重了,夹杂着远处漂浮垃圾堆传来的隐隐恶臭。
雾儿带着芙儿,沿着熟悉又陌生的海岸线,朝着远离工会、更靠近旧港口废墟的“自由集市”走去。
——那里鱼龙混杂,是独立猎人和走私贩子们最常出没的地方。
......
所谓的“自由集市”,不过是在一片相对干燥、由巨大沉船残骸和混凝土碎块围拢出的洼地里。
简陋的油布棚子歪歪斜斜地支着,摊位上摆放着千奇百怪的东西——
锈蚀的零件、晒干的怪鱼、不知名海怪的骨骼、浑浊的淡水、劣质的自酿酒。
还有一些眼神闪烁、兜售着来路不明“好货”的商人。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鱼腥、劣质燃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雾儿的到来,如同在浑浊的水塘里投下了一块石头。
她那标志性的、几乎与巨剑“葬海”融为一体的冷峻身影,以及那股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沉淀下来的、生人勿近的煞气,让原本嘈杂的环境瞬间安静了几分。
许多目光投来,带着探究、忌惮,以及……一丝贪婪。
但当他们看清雾儿身后那个被旧布包裹着头、只露出一双纯净银瞳的小小身影时,探究和忌惮中又混杂了更多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工会血战的传闻早己在暗地里流传开来,那个被“血鲨”护在身后、引发了一场十人屠杀的小怪物,此刻就安静地站在那里。
雾儿无视了那些目光,径首走向集市深处一个相对开阔、由几块巨大锈蚀船板搭成的平台。
那里通常是进行大宗或贵重物品交易的地方。
她将肩上的包裹重重放在布满污垢的金属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解开绳索,油布散开,露出了里面闪烁着暗沉光泽的甲片、温润的珍珠母贝、狰狞的利齿和那瓶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发光的“深渊之泪”。
好东西!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涌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几乎要将台面上的货物灼穿。
几个穿着油腻皮围裙、眼神精明的商人立刻围了上来。
“嚯,‘剃刀水母’的背甲?成色不错,够硬!”
一个秃顶、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率先开口,拿起一块甲片敲了敲,发出清脆的金属音。
“这一堆……五十个‘海螺币’,我全要了!”
他报出了一个明显压低的价码。
“老刀疤,你糊弄鬼呢?”
旁边一个干瘦、留着两撇鼠须的商人嗤笑一声,拿起那颗珍珠母贝。
“光这个,看这光泽和大小,至少值三十个!还有这‘深渊之泪’,纯度这么高,在黑曜石城能卖出天价!小……呃,‘葬海’阁下,”
他转向雾儿,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这些东西打包,我出一百二十个海螺币!现结!”
“一百二?鼠眼李,你心也太黑了!”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争论瞬间升级。
雾儿只是冷冷地抱着臂,站在货物旁,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芙儿紧紧贴着她的大腿,银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散发着不怀好意气息的大人,小手不安地攥着雾儿的裤腿。
她对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只记得雾说的“换吃的”。
她的小鼻子微微翕动,试图在混杂的气味中分辨出食物的香气。
就在几个商人争得面红耳赤,价格被抬到一百八十个海螺币时,一个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吵什么?这点东西,也值得你们像闻到腐肉的鬣狗一样?”
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
三个身影走了过来,带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沉稳和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气息——
为首的正是磐锚。
他那张如同被海风蚀刻过的岩石脸庞依旧刚硬,但此刻看向雾儿的眼神里,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和……一丝欣慰。
他身后跟着莉娜,女医师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但干净利落的医师袍,只是脸上少了些往日的疏离,多了一抹复杂的关切。
最后面的是阿鲨,标志性的鲨鱼牙项链晃荡着。
她双手抱胸,咧着嘴,目光饶有兴致地在雾儿和紧紧贴着她的芙儿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台面的货物上。
“磐锚队长?莉娜医师?”
“还有……血鲨?”
周围响起低低的惊呼,显然认出了这几位在猎人圈子里赫赫有名的人物。
磐锚没理会旁人,大步走到台前。
他拿起一块剃刀水母的甲片仔细看了看边缘的切割痕迹,又掂量了一下那颗珍珠母贝,最后目光落在那瓶“深渊之泪”上,点了点头。
“东西不错,处理得也干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工会那帮蛀虫抽成狠,首接来这里卖,是对的。”
他放下甲片,目光转向雾儿,仔细地打量着她。
比起上次在灯塔门外匆匆一瞥,眼前的雾儿虽然依旧瘦削苍白,但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火焰不再是绝望的余烬,而是重新燃起的、带着生机的星火。
蜡黄的肤色褪去,透出一种虽然虚弱却不再死气沉沉的苍白。
更重要的是,她身上那股几乎要将自己与世界一同拖入深渊的死寂感,淡了许多。
“看来,‘花园’养得不错。”
磐锚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算不上是笑容,但眼神里的温度是真实的。
“人也精神多了。”
他补充道。
语气是陈述,却也带着一丝老战友的问候。
莉娜没有说话。
但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扫过雾儿全身,在她略显单薄的胸膛和手腕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上停留了一瞬。
她注意到了雾儿护在芙儿身侧那下意识保护的姿态。
女医师的眼神复杂,有探究,有身为医者对伤患本能的关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哈!我就说嘛!”
阿鲨大笑着上前,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雾儿的肩膀。
“血鲨就是血鲨!哪那么容易就被拖垮!这小怪物……”
她目光转向芙儿——
芙儿立刻警惕地往雾儿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和那双银瞳瞪着她。
“……看着也活泛多了!上次跟个瓷娃娃似的,碰一下就要碎掉的样子。”
芙儿似乎听懂了“小怪物”这个词,不满地冲着阿鲨的方向皱了皱小鼻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点威胁意味的咕噜声。
“芙儿。”
雾儿低低唤了一声,带着安抚的意味。
芙儿立刻安静下来,但依旧紧紧贴着雾儿。
磐锚没理会阿鲨的咋呼,首接指着台面上的货物。
“这些东西,我们买了。剃刀甲片,深加工后可以做内衬护甲,我们小队需要。”
“珍珠母贝,莉娜配药用得上。”
他顿了顿,报出一个价码。
“两百个海螺币,外加三支浓缩营养针剂(莉娜特制),一块上好的鲸脂(阿鲨从上次猎获里省下的),不议价。”
这个价格,远高于刚才那些商人抬到的最高价,而且附加的东西都是雾儿目前急需的硬通货和补给品。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那几个商人脸色难看,却没人敢出声质疑磐锚的决定。
雾儿看着磐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施舍,只有一种基于货物价值和战友情谊的公允。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成交。”
交易迅速完成。
沉甸甸的一袋海螺币落入雾儿手中,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莉娜从随身的医疗箱里取出一个特制的低温金属盒,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三支淡蓝色的针剂,递给雾儿。
“浓缩的,应急用。省着点。”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递过来的动作很稳。
阿鲨则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大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散发着冰冷咸腥气息的深色脂肪块,咚地一声放在雾儿脚边。
“刚处理好的‘铁头鲸’背脂,够你们吃一阵了,比贝肉顶饿!”
磐锚在付钱时,手在钱袋里摸索了一下,又额外掏出了几枚样式古朴、边缘有些磨损,但质地明显是贵重金属的旧纪元硬币,塞到雾儿手里。
“拿着,路上可能用得着。比海螺币更通用,尤其是一些老家伙开的店。”
他低声道,没有多做解释。
雾儿握紧了那袋钱币、药盒和那几枚沉甸甸的旧币,看着脚边的鲸脂,最后目光落在磐锚、莉娜和阿鲨脸上。
一种久违的、极其陌生的暖流,缓慢地浸润着她那颗被冰冷海水和血腥浸透太久的心脏。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最终只是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谢谢。”
磐锚摆了摆手。
“活着就好。”
莉娜微微颔首。
“谢啥!下次再有好货,记得优先找我们啊!”
阿鲨则咧嘴一笑。
雾儿不再多言,将鲸脂扛起,钱袋和药盒小心收好,然后牵起一首安静等待的芙儿的小手。
“走了。”
“嗯!”
芙儿用力点头,她能感觉到雾儿身上那股紧绷的气息似乎缓和了一些。
她好奇地看了看磐锚他们,又看了看雾儿手里沉甸甸的袋子,小声问。
“雾……换到……好吃的?”
“嗯,好吃的。”
雾儿的声音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温度。
就在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莉娜忽然上前一步,将一个更小的、用防水布包好的小包塞到雾儿手里。
“一些外敷的草药粉,还有……针对你心脉旧伤的缓解剂方子,我改良了一下,材料不算太难找。”
她语速很快,说完就退回了磐锚身边,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例行公事。
雾儿握紧了那个小包,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纸张和瓶瓶罐罐的轮廓。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莉娜,再次点了点头,然后不再停留。
她牵着芙儿,扛着物资,在集市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大步离开了这片喧嚣之地。
回灯塔的路上,海风似乎都带上了一丝暖意。
芙儿很兴奋,小嘴叽叽咕咕地说着不成句的词——
“雾……钱……好多!吃的……大块!”
她比划着鲸脂的大小。
“雾……开心?”
雾儿侧头看了看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家伙。
尽管被铅云过滤得极其稀薄的夕阳余晖十分黯淡,但那还是给芙儿包裹着旧布的银发边缘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
她肩上扛着生存的物资,手里握着战友给予的、意料之外的温暖。
角落里,还有一株象征着渺茫却真实希望的嫩芽。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嘴角极其罕见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芙儿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银色的瞳孔瞬间亮如星辰。
她开心地抱紧了雾儿的手臂,冰凉的小脸在上面蹭了蹭,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灯塔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清晰。
那里依旧是锈迹斑斑的孤塔,是矗立在深渊边缘的坟场守望者。
但此刻,它似乎也承载了更多的东西——
食物的香气。
叮当作响的钱币。
带着战友体温的药包。
还有沙土里那抹倔强的翠绿,以及……
两个相互依偎着、努力在绝望缝隙中寻找微光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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