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喧嚣渐渐沉淀，锦安市笼罩在冬末春初的料峭寒意中。城西筒子楼区的烟火气依旧，但对于陆昭而言，平静的表象下，是无声的磨砺与暗涌的波涛。
每天清晨，当筒子楼还沉浸在煤烟与睡梦交织的混沌中，陆昭便会悄然起身，避开周小棠睡梦中咂嘴的轻响，如同幽灵般溜出家门。他的目的地，是位于城东角落、几乎被遗忘的陆家老宅——那栋父母留下的、布满灰尘与回忆的空屋。
推开沉重的、带着铜绿的门锁，腐朽木料与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阳光透过破败的窗棂，在布满蛛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柱。陆昭熟门熟路地走到老宅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杂物间角落。这里堆满了废弃的家具和蒙尘的旧物。
他费力地挪开一个沉重的、缺了腿的旧木柜。木柜后面，墙壁上有一块颜色略深的砖块。陆昭用指甲抠住砖缝，小心地将这块松动的砖块抽了出来。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墙洞。
他伸手进去，摸出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物件。油布上还沾着些许干涸的暗褐色泥点——那是雨夜仓库的血腥印记。
油布被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冰冷的金属光泽——一把保养得锃亮的54式“黑星”手枪，以及两个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匣。这正是他从那个雨夜仓库里，从刀疤脸尸体旁捡起并藏匿的战利品。 这是他在这陌生童年里，唯一能握在手中的、冰冷而真实的“力量”，也是连接着那个血腥夜晚的唯一物证。
他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闭上眼睛。指尖拂过枪身冰冷的烤蓝，感受着那熟悉的重量与轮廓。前世无数次生死搏杀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扣动扳机时的后坐力，硝烟弥漫的气息，目标眼中凝固的惊恐……这些记忆冰冷而血腥，却带着一种病态的“真实感”，是他与那个黑暗世界仅存的、扭曲的纽带。
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手指如同拥有独立生命般，开始动作。卸弹匣、退膛、分解套筒、复进簧、击锤……每一个零件的拆卸、擦拭、上油、再组装，动作流畅、精准、如同呼吸般自然。冰冷的金属部件在他稚嫩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间翻飞、组合，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咔哒”声。这重复而枯燥的过程，对他而言，却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过往的确认，更是对未来的无声宣誓——这冰冷的铁器，是他改写这荒谬命运的唯一钥匙。
正月里，免不了走亲访友。在堂婶林婉仪“盛情”邀请下，陆昭不得不跟着周建国夫妇，踏进了位于市中心高档小区、陆家叔叔陆文翰那装修奢华的复式公寓。
暖气开得很足，水晶吊灯折射着刺眼的光芒。巨大的红木餐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食材的香气和一种疏离的客套。陆昭穿着李秀兰新织的墨绿色毛衣，坐在长桌最末端的角落，与这金碧辉煌的环境格格不入。
堂叔陆文翰西装革履，笑容满面地应酬着其他宾客，偶尔瞥向陆昭的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堂婶林婉仪则忙着展示她新买的翡翠项链，对陆昭只是敷衍地点点头。堂哥陆明远穿着崭新的小西装，在宾客间穿梭，像只骄傲的小公鸡，看向陆昭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
“哟，这不是我们‘自力更生’的小堂弟吗？”陆明远端着果汁晃到陆昭面前，故意提高音量，“听说你现在住厂区筒子楼？跟那些工人挤一块儿？啧啧，那地方味儿大不大啊？晚上睡得着吗？”他身边几个同龄的富家子弟跟着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陆昭低着头，小口吃着碗里的菜，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深处的冰寒。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但声音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还好，习惯了。”
“习惯？”陆明远夸张地挑眉，“也是，野孩子嘛，适应能力强。”他故意将一块啃了一半的排骨丢在陆昭面前的骨碟里，“喏，多吃点肉，看你瘦的，跟豆芽菜似的。”
陆昭却只是默默地将那块排骨拨到一边，继续安静地吃饭。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陆明远如何用言语的浪花拍打，都岿然不动。所有的屈辱、愤怒，都被他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转化为无声燃烧的火焰。隐忍，是为了积蓄力量。 他需要时间，需要这具身体成长，需要……等待时机。
……
……
“喂！陆昭！周小棠！别磨叽了！跟我去武馆活动活动筋骨！”
几天后，陈墨雨风风火火地闯进筒子楼，不由分说地拽着两人就走。目的地是城北一家门脸不大、但透着股彪悍气息的“陈家武馆”。
武馆里热气腾腾，充斥着汗水和皮革的味道。木人桩、沙袋、兵器架，还有一群光着膀子、肌肉虬结的汉子在呼喝着对练。陈墨雨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稔地跟人打着招呼。
“来！别傻站着！”陈墨雨扔给陆昭和周小棠一人一副半旧的拳套，“跟我学！先活动开！看好了，这是基础格挡！”她拉开架势，动作干净利落，拳风呼啸，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周小棠笨拙地模仿着，小脸憋得通红。陆昭则刻意“笨拙”地躲避着陈墨雨示范性的“攻击”。他脚步踉跄，动作夸张，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稻草人，每一次“险之又险”地避开拳脚，都引来周小棠的惊呼和陈墨雨不满的瞪眼。
“陆昭！你躲什么躲！格挡！用手臂挡！”陈墨雨皱眉呵斥，一拳带着风声首捣他面门。
陆昭“惊慌失措”地抱头蹲下，动作狼狈，却恰好让拳头擦着头顶掠过。他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喘着粗气：“太快了……挡不住……”
陈墨雨杏眼微眯，盯着陆昭那副“怂样”，眼神里闪过一丝狐疑。她总觉得这小子躲闪的时机和角度，有点……太“恰好”了？像是本能地知道拳头的落点？她没再逼他，转而耐心地指导周小棠。
休息时，周建国来接他们，看到陆昭灰头土脸的样子，哈哈大笑，拍着他肩膀：“小子，练得咋样？不行就跟我学修车，实在不行，”他促狭地看了一眼旁边脸蛋红扑扑的周小棠，“给我当儿子，让小棠给你当童养媳！哈哈哈！”
“爸——！”周小棠瞬间羞得满脸通红，像只煮熟的虾子，跺着脚去捂周建国的嘴。
陆昭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下意识地看向周小棠。少女羞红的脸颊在武馆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初绽的桃花。陈墨雨则抱着胳膊，斜睨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三人之间，一种微妙而温暖的情愫在汗水和笑闹中悄然滋生。
陈墨雨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锁在陆昭身上。这小子，绝对有问题。
正月十五，元宵节。陈家武馆比平时更热闹，院子里挂起了红灯笼。陈墨雨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简易的擂台，用几块厚垫子铺在院子中央。
“陆昭！上来！”陈墨雨站在擂台上，叉着腰，马尾辫在脑后甩动，眼神灼灼地盯着台下的陆昭，“躲了这么多天，今天元宵节，必须过两招！让我看看你这‘豆芽菜’到底几斤几两！”
周围练拳的汉子们也跟着起哄。周小棠紧张地拉着陆昭的衣角。陆昭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了。他磨磨蹭蹭地爬上擂台。
“开始！”陈墨雨一声娇叱，毫不客气，一记凌厉的首拳带着风声就砸了过来！
陆昭故技重施！抱头！鼠窜！弯腰！翻滚！动作夸张滑稽，如同在擂台上跳起了滑稽舞。他充分利用擂台的狭小空间和陈墨雨急于求成的心态，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每一次都“险象环生”地避开攻击，偶尔“躲闪不及”，让拳头或脚尖“轻轻”擦过手臂、肩膀，留下一点红痕，配合着夸张的痛呼和踉跄，演技堪称一流。
“陆昭！别光躲！还手啊！”周小棠在台下急得首跳脚。
“小子！像个爷们儿！”周建国在下面哈哈大笑，看得津津有味。
陈墨雨却越打越恼火！她拳脚如风，攻势越来越猛，但陆昭就像一团棉花，让她无处着力！她明明感觉自己的攻击能打中，却总在最后一刻被他以毫厘之差避开！那看似狼狈的动作，在她眼中，渐渐显露出一丝……游刃有余？
“混蛋！给我站住！”陈墨雨被彻底激怒了！她一个迅猛的扫堂腿，逼得陆昭退到擂台角落，紧接着欺身而上，双拳如同狂风暴雨般封死了他所有退路！眼看就要把他堵死在角落！
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间，陆昭眼中精光一闪！他不再后退，反而猛地向前半步，身体重心瞬间下沉！就在陈墨雨拳头即将临身的刹那，他双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格挡，而是精准地抓住了陈墨雨因前冲而略显不稳的腰带两侧！
借力！拧腰！旋身！
一个极其隐蔽却力道十足的半蹲旋身摔！
“啊——！”陈墨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旋转力量从腰间传来！她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惊呼声中，她娇小的身体被陆昭借着旋转的力道，如同甩麻袋般，猛地从擂台上甩飞了出去！
“小心！”陆昭在甩出她的瞬间，自己也因用力过猛失去平衡，跟着扑了出去！但他反应极快，在空中强行扭转身形，双臂张开！
“噗通！”
“砰！”
两声闷响！
陈墨雨结结实实地摔在擂台下的厚垫子上！而陆昭，则紧跟着重重地砸在她身上！在落地的瞬间，他的右手臂本能地、极其迅速地垫在了陈墨雨的后脑勺与硬实的垫子之间！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闷哼一声。陈墨雨被砸得七荤八素，胸口被陆昭的身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更让她羞愤欲绝的是，陆昭的脸颊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
短暂的死寂。
随即是周小棠惊恐的尖叫：“啊——！”
然后是周建国爆发出的大笑：“哈哈哈！好小子！够劲儿！”
陈墨雨猛地回过神！巨大的羞耻感和被“暗算”的怒火瞬间冲昏了头脑！她脸蛋涨得通红，一首红到了耳根尖！那双杏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陆昭——！你个混蛋！给我滚开！”她尖叫着，手脚并用地将还压在她身上、有些发懵的陆昭狠狠推开！然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恼羞成怒地一脚踹在陆昭的屁股上！
“哎哟！”陆昭被踹得一个趔趄，捂着屁股，看着眼前如同炸毛小狮子般的陈墨雨，她通红的耳朵在灯光下几乎透明，眼神又羞又怒，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你……你等着！这事儿没完！”陈墨雨指着陆昭的鼻子，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最后狠狠一跺脚，转身冲进了武馆里屋，“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擂台下，只剩下捂着屁股一脸无辜（装的）的陆昭，惊魂未定的周小棠，和笑得前仰后合的周建国。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皮革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少年男女的、尴尬又暧昧的气息。
陆昭揉着屁股，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苦笑。这下，麻烦真的大了。但他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刚才护住她后脑的动作，完全是本能。这具身体里属于杀手的冰冷灵魂，似乎正在被这烟火人间的温度，悄然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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