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气息,凝固在锦安市城西那片筒子楼林立的工人社区里。灰扑扑的墙体,纵横交错的晾衣绳上挂着冻硬的衣物,家家户户窗口吐着煤炉的淡白烟雾,空气里混杂着蜂窝煤味、咸菜缸的酸腐气,还有偶尔飘过的葱油饼香。这里是陆昭重生的烟火人间。
他被周小棠家收留了。周家住在二楼走廊尽头,两间不大的屋子,厨房和厕所公用。周父周建国,国营“红星机械厂”的六级钳工,瘦长精干,眉宇间带着一股工人的沉稳。周母李秀兰,是厂幼儿园的老师,圆脸带笑,总是能把拮据的日子过得熨帖。周小棠,则是这清苦日子里的暖阳。
一天,居委会大妈送来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37元。汇款人地址是香港某个陌生地址,落款是“陆文翰”——那个陆昭只在模糊童年记忆里存在的堂叔,香港“陆氏集团”的高层。数字后面那点几乎被忽略的零头,像一个精确计算的嘲讽,无声诉说着血脉联系的冷漠与疏离。陆昭默默收下,交给了李秀兰。这笔微薄的“恩赐”,最后变成了陆昭过年的一件新棉袄,还有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蒜苗。
生活陡然跌入平凡的洪流。早晨,刺鼻的煤烟味儿将他呛醒。他学会了在公用水龙头前排长长的队,用冻僵的手捧着搪瓷缸接水刷牙。最耗功夫的是“侍候”那只黑铁皮煤炉——掏炉灰、夹煤饼、小心翼翼架起新煤,看着火舌舔舐纸捻,再耐心等蜂窝煤的孔洞慢慢透出橘红。“竖码煤饼” 是项手艺活,码得太紧火不旺,太松会垮塌。陆昭观察着邻居们的手势,很快便能将十二枚煤饼摞得笔首稳当,如同列队的士兵。火焰在他深黑的瞳孔里跳动,暖意却似乎无法渗透那层冰封的壳。
然而,这稚嫩躯壳下的灵魂从未安眠。
夜深人静,当筒子楼彻底沉入鼾声。陆昭会悄然起身,走到楼后僻静的空地——那里曾是个小篮球场,如今荒草蔓生。寒风如刀,刮得他小脸生疼,他浑然不觉。无声的关节技如蛇般探出,模拟前世拧断脖颈的轨迹,力道却因孱弱的肢体徒劳无功。潭腿的发力轨迹在他脑海中清晰如画,踢出的腿却在半途就因肌肉支撑不足而泄了力气。每一个动作都在与身体的极限抗争,冰凉的月光下,细密的汗水浸湿了单薄的秋衣。草叶摩擦的微弱声响,就是他唯一的观众。
唯一窥见异样的,是对门独居的刘大爷,退休的钢厂看火工。一次深夜咳嗽到阳台透气,老人浑浊的眼睛瞥见了月光下那个瘦小身影怪异的“舞蹈”——不像孩子玩耍,倒像……像某种沉默的搏杀?动作僵硬扭曲,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劲儿。刘大爷咂咂嘴,嘟囔了一句:“这小崽子,梦游起来都邪性……”摇摇头,关上了窗。
红星小学三年级(1)班。这里成了陆昭另一个伪装的战场。
同桌王强,父母是厂里小科员,养成了他恃强凌弱的毛病。橡皮被“不小心”碰到地上?作业本被“无意”画花?铅笔离奇消失?陆昭成了他日常欺凌的目标。换作真正的孩童,也许只有哭鼻子告老师一条路。
陆昭不哭,也不告状。他用更隐晦的方式“回敬”。
王强得意扬扬掏出新买的印花橡皮炫耀?放学时,那块橡皮就躺在了臭水沟边——陆昭事先在草丛里捉了只气味浓烈的“臭大姐”,悄悄塞进了王强课桌深处。第二天清晨,当王强兴致勃勃地拉开书包,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在教室炸开!王强成了全班的笑柄,连带着那块漂亮橡皮也染上了难以消散的异味。
数学作业王强抄得快活?陆昭趁他课间操出去疯跑,不动声色地拧开他挂在椅子上的军用水壶盖子,慢悠悠地倒进去半壶水。寒冬腊月,课桌里泡透的作业本一夜冻结,第二天成了一碰就碎的冰坨。
最狠的一次,是王强带头把陆昭推进了刚化雪的泥坑。第二天早上学路上,几个苍耳子和摔炮,被陆昭用巧劲丢在王强厚棉袄后背偏下的位置。王强一路走,一路噼啪炸响,苍耳子沾了满背棉絮,火辣辣的疼混合着硝烟味,让王强一路嚎哭到了学校,狼狈不堪。
这些带着几分阴损的恶作剧,周小棠似乎总能猜到几分。她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一次次挡在陆昭面前,鼓起勇气驳斥王强的恶人先告状,红着脸蛋跟老师解释“也许是王强自己不小心”。偶尔对上陆昭那双过于平静、毫无委屈的眼睛,她也只是困惑地眨眨眼,然后依旧固执地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市井的日子,则是别样的暖流。寒冬的清晨,李秀兰会早早起来,把蜂窝炉上的水烧得滚热。陆昭起床时,总能看到洗脸盆里己兑好的温水。当他冻得通红的小手浸入温热的水里,李秀兰粗糙却温暖的大手会伸进来,帮他轻轻搓揉。“冻坏了手长大可不好看,”她念叨着,语气里是纯粹的疼惜。灯下,棒针在李秀兰手中翻飞,一件厚实的墨绿色粗毛线毛衣渐渐成型——那是拆掉她自己几件旧衣攒下的毛线,一针一线都带着体温和朴素的期盼。
周建国下班后,有时会把他带到堆满杂物的楼道拐角,那里是他的“维修小天地”。修车补胎,敲打焊接,油腻的扳手在他手里舞动得像听话的玩具。他给陆昭演示怎么用砂纸打磨掉自行车胎上嵌入的小石子,又怎么蘸点唾沫找准沙眼,再用特制的胶水和小块皮子仔细粘合。那专注的姿态,那沾满油污却稳若磐石的双手,忽然让陆昭感到一阵时空的错乱——这动作,拆解、修补、擦拭……竟如此神似前世保养他的手枪时的流程!当周建国抬起胳膊擦汗时,陆昭清晰地看到他小臂外侧那个深褐色、边缘不规则的弹孔旧疤。“在者阴山那会儿,”周建国看到他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昨天修了水管,“从山脚背炮弹上阵地,鬼子的冷炮,就这么穿过去了。嘿,算咱命大!”那伤疤,与仓库里死去杀手的伤口重叠,又在冬日的寒气里变得模糊不清。
晚饭桌上,周建国有时会拧开那不离身的军绿水壶,呷一口里面的“姜汤”,水壶里常年飘着姜片和枸杞。收音机里播着新闻,李秀兰总会叹口气:“听说东边厂子又出事了?说是那个叫什么……硫化氢漏了?真吓人……”周建国沉默地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自卷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周建国带陆昭和周小棠去挤城北最大的年货集市。人潮汹涌,锣鼓喧天,糖瓜麦芽糖的香气勾得人走不动道。
王强一家也在人群中。王强啃着冰糖葫芦,得意地冲陆昭做了个鬼脸。陆昭眼底寒光一闪。他借口买糖瓜,快速钻入人群。几分钟后,王强忽然觉得颈后发凉,伸手一摸,一坨黏糊糊、冰凉刺骨的白色猪油膏不知何时精准地抹在了他后衣领内侧!紧接着,一个点燃后被他用力弹到附近墙角的小鞭炮“啪”地炸响!王强吓得“哇”地一声跳起来,慌乱中想抓脖子后的油膏,油腻又冰冷的手感吓得他魂飞魄散,在大人责怪的目光下嚎啕大哭。陆昭早己挤出人群,手里多了根周小棠塞过来的烤红薯,红红的炭火映着他嘴角一丝冰冷的弧度,又迅速被周小棠叽叽喳喳分享红薯的声音盖过。
除夕夜,年味浓烈。破天荒地,两张崭新的十元“蓝鸟特供券”随同堂叔那微薄的汇款一同寄来了,讽刺的是价值远超汇款本身。周建国用它们兑换了崭新挺括的钞票,郑重地塞在孩子们的枕头底下。电视里晚会喧闹,周建国搬出他那个磨得发亮的旧军壶,往搪瓷缸里倒着热气腾腾的姜汤。李秀兰则拿出一摞她亲手剪的窗花,有福字,有喜鹊登梅。她小心翼翼地挑拣着,把一张缺了半个角的“年年有余”鱼型窗花悄悄夹进那套厚厚的红塑料皮《毛选》书页里。陆昭瞥见,翻开的书页中还隐约露出夹在里面的另一张纸——“红星机械厂劳动模范”的奖状边角。
一家人围坐剪窗花。李秀兰耐心教陆昭剪个“春”字。剪刀在陆昭手中,却像拥有了自己的意志。那冰冷的、开合的刀刃,每一次运行轨迹都本能地朝着手中红纸模拟出的脖颈、心脏的致命位置滑去!流畅、精确、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首到李秀兰笑着提醒:“昭儿,剪这儿,剪个圆!别走神,歪到哪儿去啦?”陆昭才猛地惊醒,指尖发力,强行将那锋利的轨迹掰回圆滑的弧度。冰凉的剪刀柄在他掌心滑腻腻的,全是冷汗。
身体与灵魂的割裂,在每一次呼吸间都在上演。
为了找回一丝掌控感,陆昭偷偷在枕头下藏了一双周建国淘汰的旧棉纱劳保手套。他用剪刀剪去指套部分,只留下掌心和腕部,再将厚厚的毛线袜子套在外面。深夜,关紧房门,戴着这副粗糙的“拳套”,一拳又一拳,沉闷地击打在床铺上叠起的厚厚棉被上。每一拳,都是对这稚嫩身体的锤炼,也是对丢失力量的徒劳呼唤。他试图从散落记忆的碎片中拼凑重生的真相——仓库的杀戮、周家的温暖、香港叔叔的漠然、还有自己的父母……如同零散的拼图,缺少了最关键的那几块。
窗外,除夕夜的鞭炮炸响,烟花在墨蓝的夜空中短暂地绚烂绽放,照亮了筒子楼斑驳的墙面,也映在陆昭深如寒潭的眼眸里。烟火人间,巷陌温暖,却也暗流汹涌。九岁杀手的灵魂,在这烟火与尘埃交织的重生迷局中,一边笨拙地学着生活,一边等待着那未知的、必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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