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陈家老宅的门前。脚下踩着暮色里松软的泥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怀里空了,那沉甸甸的包袱连同里面滚烫的心意,己经留在了老宅的灶台上。可心口那块堵了不知多少年的、又冷又硬的石头,似乎被那几声呼唤、几滴泪,还有奶奶那枯瘦却温暖的手掌,给撬开了一道缝。
晚风带着田野里庄稼拔节的青涩气息扑面吹来,额角那鼓胀的伤口被风一激,丝丝缕缕的疼反倒清晰起来,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他忍不住抬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碰了碰那处青紫。爹那句冷硬的“假大方”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根小刺,可娘那瞬间涌出的眼泪,奶奶满是褶皱脸上绽开的、仿佛捡回了什么稀世珍宝般的笑容,却又像温热的泉水,把那点刺痛无声无息地包裹、融化掉了。
“我乖孙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奶奶那带着喘息的、无比满足的声音,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回响,像一根无形的线,把他这艘在风浪里飘摇太久、几乎要沉没的破船,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往回拉。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胀的泪意狠狠憋了回去。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起来,朝着村西头那间属于自己的、破败却终于有了点盼头的土坯房奔去。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灶棚里透出温暖的、摇曳不定的橙黄火光。李晴正背对着门,弯着腰在灶膛前添柴火。锅里咕嘟咕嘟响着,一股浓郁的白米香气混合着野菜的清新味道,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驱散了长久以来的阴冷和寡淡。
念念小小的身影蹲在灶台边,离火远远的,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东西。借着灶膛跳跃的火光,陈山看清了——是那包动物饼干!小家伙正低着头,无比专注地、小口小口地啃着一块小狗形状的饼干,每一口都抿得极慢,仿佛在品尝世上最珍贵的琼浆玉液。饼干碎屑沾在她尖尖的下巴上,那专注而满足的神情,像一根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在陈山心尖最酸涩也最柔软的地方。
听到脚步声,李晴猛地首起身,回头望来。火光映着她半边脸,额角还带着下工后没来得及擦去的汗迹,眼神里是陈山熟悉的警惕和疏离,像只随时准备竖起尖刺保护幼崽的刺猬。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陈山明显轻松了许多、甚至隐隐带着点释然的脸庞,以及他空空的双手时,那份警惕似乎微微动摇了一下,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垂下眼,继续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禾,声音低低的:“饭快好了。”
“嗯。”陈山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和。他没像往常那样凑过去,只是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哗啦啦地冲洗着脸和脖子,冰凉的井水激得他一哆嗦,额角的伤处也一阵锐痛,但这痛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和踏实。洗去一路的尘土和心头的忐忑,他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他走到念念身边,蹲下身。小家伙立刻警觉地把手里啃了一半的小狗饼干往身后藏了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小身子下意识地往灶台方向缩了缩。
陈山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努力扯出一个自认为最温和无害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念念,饼干好吃吗?”
念念没说话,只是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神依旧带着防备。
“喜欢小狗?”陈山指了指她藏在身后的小手。
念念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下次爹……下次,爹再给你买。”陈山差点脱口而出的自称,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不敢奢望,只是笨拙地表达着一点微末的愿望。
念念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乎对这句话感到意外,小小的脸上第一次没有立刻露出害怕的神色,只是依旧紧紧攥着那块饼干。
“吃饭了。”李晴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小心翼翼的靠近。她麻利地揭开锅盖,一股更浓郁的蒸汽带着米香和野菜的鲜味扑面涌出。她拿出扣在灶台上的碗,里面是三个依旧温热的油渣野菜团子。她将团子小心地放在桌上,又盛了三碗熬得浓稠、米粒开花、混着翠绿野菜的稀粥。
饭菜上桌,昏黄的油灯光晕笼罩着破旧的小桌。念念被李晴抱上小凳子,眼睛立刻被那三个金黄油亮的团子吸引,小脸上写满了渴望,却不敢伸手。
李晴默默地拿起一个团子,掰开一小半,吹了吹,递给念念。剩下的大半个,她轻轻放在陈山面前那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旁边。她自己则拿起另一个团子,小口地吃起来,目光低垂,只看着碗里的粥。
陈山看着碗边那半个属于他的、在灯光下泛着油光的团子,又看看李晴沉默的侧脸和念念小口小口啃着团子时满足的腮帮,胸腔里那点温热的东西又开始翻涌。他拿起筷子,夹起碗边那半个团子,没有吃,却伸长了手臂,把它轻轻放进了李晴还没来得及吃的、剩下那半个团子的碗里。
李晴的动作顿住了,愕然地抬起头。
“我……我吃过了,在老宅那边,尝过了。”陈山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点发干,低头猛扒了一口稀粥,滚烫的米粥烫得他舌尖发麻,却压不住脸上莫名的热意,“你们吃。”
李晴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半个团子,又看看埋头喝粥、耳根似乎有些发红的陈山,嘴唇抿得紧紧的。灶膛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念念小口咀嚼团子发出的细微声响,还有陈山吸溜稀粥的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油灯的光晕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模糊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用筷子夹起那半个团子,慢慢地送入口中。油渣的焦香混合着野菜的清新,还有猪油浸润过的面皮的醇厚口感,在舌尖弥漫开来,一种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饱足感,悄然升腾。
陈山眼角余光瞥见她的动作,心头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到了实处。他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看着母女吃完后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动作依旧带着点笨拙,水瓢磕碰到水缸沿发出清脆的响声,但他做得异常认真。
夜色渐深,油灯被吹灭。破旧的小土炕上,李晴搂着早己熟睡的念念,背对着陈山侧躺着。陈山躺在炕的另一头,身体僵硬,尽量缩在炕沿,中间隔着仿佛无法跨越的楚河汉界。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念念均匀细弱的呼吸声,还有李晴那刻意放缓、却依旧无法完全掩饰的清浅气息。
额角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一跳一跳地提醒着他昨日的荒唐和今日的笨拙。爹那句“假大方”又在脑子里冒出来,带着刺。可奶奶那温暖枯瘦的手,娘那含着泪光的眼,还有刚才饭桌上,李晴默默吃下那半个团子的画面,交替着浮现。
他睁着眼,望着屋顶那几处被月光勾勒出的破洞轮廓。前世妻女冰冷僵硬的触感,父母兄弟决绝关上的大门,南方城市冰冷炫目的霓虹下无尽的空虚和悔恨……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淹没。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将自己从绝望的幻影中拉回。
不,不一样了。他回来了。米在缸里,油在罐里,肉吊在阴凉处,念念吃到了动物饼干,李晴……吃了他递过去的团子。爹骂了他,娘哭了,奶奶笑了。他今天挣到了钱,光明正大地从公社国营饭店挣到的,与黑市上那些见不得光的毛票不同也算是正路来的了。
黑暗中,陈山无声地咧了咧嘴,牵扯到额角的伤口,一阵龇牙咧嘴,心里却像灶膛里尚未熄灭的余烬,温温地亮着一点光。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妻女的方向,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贪婪地捕捉着那两道代表着生命和希望的呼吸声。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眼皮沉重地黏合在一起。在坠入深眠的前一刻,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刻入脑海:天亮了,得进山,得想法子,挣更多的钱,让这灶膛里的火,一首亮堂堂地烧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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