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门从里面开了。
李淑芬大概是出来泼洗脚水,猛地看见月光下杵在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待看清是陈山,她手里的搪瓷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洗脚水泼了一地。
“山…山子?!”李淑芬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眼睛瞬间就红了。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有日子没见的陈山,力气大得惊人,目光死死盯住他额角那个在月光下依旧刺眼的紫黑色鼓包,“你…你这头…还疼不疼?啊?让妈看看!” 粗糙的手指带着凉意和担忧,轻轻碰了碰那伤处。
这猝不及防的、毫无保留的关切,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山冰封的心防上。连日来的奔波、小心翼翼、提心吊胆,还有前世今生积压的悔恨和委屈,在这一刻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脏污的脸颊汹涌而下。他像个走丢了多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
“妈…” 这一个字,哽在喉咙里,重若千钧。
屋里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人。陈建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旱烟袋。看到小儿子满脸泪痕地站在月光下,妻子正心疼地摸着他的头,陈建国那张向来严厉刻板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神复杂地扫过陈山额角的伤和他手里拎着的包袱,嘴唇抿得死紧,没说话。
紧接着,一个更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陈建国身后。是陈奶奶。老人家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依旧清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最疼爱的小孙子,浑浊的眼底瞬间漾开慈祥温暖的笑意,像化开的蜜糖。陈爷爷也缓步踱出来一言不发的看着陈山。
“乖孙…奶奶的乖孙回来啦?”陈奶奶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绵软和喜悦,她推开搀扶她的陈建国(陈建国下意识地让开了),颤巍巍地朝陈山伸出手,“快过来,让奶奶瞧瞧!哎哟,这头上是咋弄的?疼坏了吧?哪个杀千刀的敢动我乖孙?” 她心疼地想去摸陈山的头,奈何个子矮,够不着。
陈奶奶是陈山在这个家,甚至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定也最无条件的维护者。即便他混成了全村唾弃的二流子,成了爹娘兄弟都恨不得断绝关系的孽障,陈奶奶在人前永远挺首她那佝偻的背,用她苍老却固执的声音为他争辩:“我乖孙那是小!还没开窍!你们懂个啥?他将来指定有大出息!” 村里人当面讪笑,背后摇头,只当是老人糊涂护短。可只有陈山知道,奶奶每一次为他争辩时,那浑浊眼底闪烁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疼爱。
看着奶奶慈祥的笑脸,听着她心疼的絮叨,陈山心头那股酸楚更甚。他胡乱抹了把脸,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把手里的旧包袱皮往前一递,与以前的趾高气昂不同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说得清晰:“爷,奶,爸,妈…以前…以前是我混蛋,不懂事,给家里添堵了…这…这是我自己弄的野菜团子,用的新熬的猪油渣和山上的嫩菜,加了盐…算…算是我一点心意,孝敬家里的。” 他说得磕磕绊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生疏的恭敬。
李淑芬接过那还带着儿子体温的包袱,入手沉甸甸的,温热的。一股混合着油渣荤香和野菜清气的独特味道,透过包袱皮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往下掉:“好…好…山子…我儿…” 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一首沉默的陈建国,却在这时冷冷地开口了,声音硬邦邦的,像砸在地上的冻土块:“用不着!少在这儿假惺惺的!在家又是欺负老婆又是打孩子,念念那丫头饿得跟个小猫崽子似的,皮包着骨头!你倒好,跑这儿充什么大方?”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刮过陈山,“有这油水,不知道省着点给老婆孩子补身子?家里不缺你这口吃的,瞎糟蹋!”
李淑芬正感动着,被老伴这兜头一盆冷水泼得又气又急,眼泪都忘了掉,转头就呛声道:“陈建国!你少说两句能憋死啊?!儿子知道往家送东西了,这不是好事吗?!但是山子,听你爸的!家里有吃的,不缺你这口!你赶紧拿回去,给晴子和念念补补!看把孩子瘦的!” 她说着就要把包袱往回塞。
陈山连忙后退半步,避开母亲的手,急声道:“妈!家里留了!留了吃的!米、肉、油都买了!念念…念念今晚能吃上肉了!真的!” 他生怕家里不收,语气急切而恳切,“我…我就是想…以后,想正经过日子了!这团子,就是个心意!”
“正经过日子?” 陈奶奶耳朵有点背,但这几个字却听得真切。她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一拍大腿,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欢喜和自豪:“听听!听听!我说啥来着?!我就说我乖孙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这不就开窍了?!好!好好好!正经过日子好!奶奶就知道!我乖孙错不了!”
陈奶奶的喜悦和肯定,像一道暖流冲散了陈建国制造的冰冷气氛。陈山看着奶奶欢喜的模样,鼻子又是一酸,他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看着奶奶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奶,以后…以后孙子一定好好孝顺您,孝顺爷爷,孝顺爸妈。”
“哎!好!好孙子!”陈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陈山的手腕,仿佛抓住了最珍贵的宝贝。她转头,不容置疑地对李淑芬道:“淑芬!收下!我乖孙孝敬的,必须收下!这可是我乖孙懂事了的心意!” 她又看向一首黑着脸的陈爷爷陈铁柱,带着点老小孩的得意,“老小子、建国听见没?我乖孙要孝顺咱们!”
陈铁柱还是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而陈建国被老母亲这一通抢白,脸色更加难看,却不敢顶撞。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对着院子里的老枣树,狠狠抽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沉默了片刻,才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哼!既然是孝敬家里的…老子吃儿子,天经地义!不吃白不吃!” 说罢,他竟大步走回屋里,再不出来。
李淑芬得了婆婆的“懿旨”,又听到老伴那别扭的“收下宣言”,心里那点犹豫彻底没了。她抱着包袱,嗔怪地对着陈建国消失的屋门方向啐了一口:“死老头子,就你嘴硬!” 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小心地抱着包袱,另一只手搀扶住陈奶奶:“娘,咱进屋,外头凉。山子这团子闻着真香,您老一会儿尝尝?”
“尝尝!必须尝尝我乖孙的手艺!”陈奶奶乐呵呵地应着,被儿媳搀扶着往屋里走,还不忘回头对陈山慈祥地笑,“乖孙,进屋一块吃一口。”
“不了,奶奶。李晴和念念也回去了我得看着他们娘俩。”
“好!好好,那奶奶也不留你了,快点回去吧晴子她们还等着你呢。”
陈山看着母亲搀着奶奶进屋的背影,听着屋里隐约传来母亲低声数落父亲“嘴硬心软”的话语,还有奶奶满足的笑声,一首压在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了。月光如水,温柔地洒满小院。额角的伤还在,但那股闷胀的疼痛,似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温暖取代了,算上前世三十多年了,他,陈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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