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那破锣嗓子在院墙外炸响时，陈山刚挨着冰冷的炕席躺下，骨头缝里的酸疼还没来得及散开。
“山哥！山哥！出来耍两把！三缺一，就等你这财神爷了！”李铁蛋也跟着咋呼，声音黏腻腻的，带着赌鬼特有的亢奋和怂恿。
屋里那点好不容易聚拢的、带着食物暖意的宁静，瞬间被撕得粉碎。李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从炕上坐起，下意识地把熟睡的念念更深地搂进怀里，身体绷紧，警惕的目光死死钉在陈山背上。念念在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陈山没动，只是睁开了眼。黑暗中，额角那个鼓包随着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闷地撞击着他的太阳穴，提醒着他前世今生的荒唐与代价。那点刚刚被热糊糊压下去的酸水和空鸣，又隐隐在胃里翻搅。他慢慢坐起身，动作牵扯着额角的伤，疼得他吸了口凉气。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月光惨白地泼在院子里。王二狗和李铁蛋勾肩搭背地杵在那儿，嘴里叼着劣质烟卷，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野兽不怀好意的眼睛。
“哟，山哥，躺这么早？不像你啊！”王二狗嬉皮笑脸，眼珠子滴溜溜往屋里瞟，“嫂子管得严了？啧啧。”他目光扫过陈山额角那个在月光下异常显眼的紫黑色鼓包，夸张地笑起来，“我说山哥，这咋整的？该不会是让嫂子给……嘿嘿，怂啦？”
李铁蛋也跟着嘎嘎怪笑，满是嘲弄。
夜风带着凉意，吹在陈山汗湿又沾着灶灰的脸上。他站在门槛的阴影里，身形单薄，甚至有些佝偻，可他没有一丝往日被激怒后的暴躁跳脚。他微微抬了下眼皮，那双眼睛里沉淀的东西，让王二狗和李铁蛋的笑声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戛然而止。
那不是年轻人的凶狠，而是一种淬过火、浸过冰，带着五十载沉浮看透生死的冷厉。平静，却像深潭下藏着锋利的冰棱。
“金盆洗手了。”陈山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疲惫，却像生铁砸在冻土上，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打架斗殴、偷鸡摸狗、赌钱耍牌……往后，别找我。”
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缓缓刮过王二狗和李铁蛋瞬间僵住的脸。
“想过几天安生日子。谁也别惹我。”
王二狗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找回场子，可对上陈山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来。他想起了以前陈山打架的样子——那不是什么高明的招式，就是一股子不要命的疯劲，抄起砖头、镰刀，甚至用牙咬，眼睛赤红，像条被逼到绝境的疯狗。道上混的，怕的就是这种光脚的亡命徒，“李疯子”这名号，是实打实用血换来的。虽然他现在看着虚弱，可谁敢保证那骨子里的疯劲真没了？
李铁蛋也怂了，缩了缩脖子，悄悄拉了拉王二狗的衣角。
“……行，行啊山哥，”王二狗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语气软了下来，却还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试探，“真……真戒了？那兄弟们的局……”
“滚。”陈山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闷雷砸在两人心口。他额角的伤疤在月光下狰狞地一跳，“别在这狗叫。真当老子没脾气了？”
最后那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久违的凶戾尾音，像沉睡的火山深处传来的一声低吼。
王二狗和李铁蛋彻底蔫了。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忌惮和悻悻然。他们嘟囔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脏话，像是给自己找台阶下，然后缩着脖子，灰溜溜地转身，很快消失在院门外浓稠的夜色里。
陈山在原地又站了几秒，夜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贴在身上，额角的伤一跳一跳地扯着神经。他抬手，用指关节用力按了按那个鼓包，钻心的疼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慢慢关上门，老旧的门轴发出悠长而疲惫的呻吟。
门后，李晴像一道贴在墙上的影子。她紧抱着念念，呼吸都屏住了，透过门板微不可察的缝隙，死死盯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陈山那平静到可怕的拒绝，那最后一句凶戾的“滚”，还有王二狗他们那掩饰不住的忌惮和退缩……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接连砸进她早己枯竭的心湖，搅起浑浊又混乱的漩涡。
困惑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到底在玩什么新把戏？这突如其来的“安生日子”……是真的？还是另一场更可怕的、她无法预知的暴风雨前的伪装？
陈山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炕边，没看李晴。他脱掉破鞋，重新在冰冷的炕席上躺下，动作间牵扯着额角的伤，疼得他无声地咧了咧嘴。他侧过身，背对着妻女，面对着土炕冰冷的墙壁。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惨白的月光，在地面投下几道冰冷的光斑。
炕的另一头，念念在母亲僵硬的怀抱里，似乎感受到了不安，小眉头微微皱着。李晴依旧保持着那个僵首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石雕，目光在黑暗中茫然地投向陈山那沉默蜷缩的背影，心中的疑云浓得化不开。那碗热糊糊带来的短暂暖意，似乎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和深不见底的困惑彻底驱散，只剩下满室冰凉如水的月光，和三个各怀心事、无法安眠的灵魂。
月光无声流淌，照着炕上三个沉默的剪影：念念蜷缩在母亲怀里，寻求着本能的庇护；李晴僵首如石，目光在黑暗与陈山的背影间焦灼地逡巡；而陈山，背对着她们，面对冰冷的土墙，额角的鼓包在每一次心跳中沉闷地抗议，疼痛尖锐而清晰，像一道永不结痂的烙印，提醒着他前路荆棘。那碗糊糊羹残留的暖意，终究敌不过这长夜刺骨的寒凉和心头的千钧重负。夜还很长，安生二字，沉重得如同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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