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那个鼓包在旱风里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根锈钉子在里面被人不紧不慢地敲。陈山吸了口灼热的空气，压下胃里的空鸣和翻腾的酸水。家徒西壁，李晴没说谎，是真的空了。
“上山上整点……”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干涸的脑子里冒出来，带着前世在那些觥筹交错的酒桌旁、后厨油烟里积累的本能。混社会时为了摸清门路，也为了躲风头，这村子附近的山坳子、野河沟，他踩得比谁都熟。
他甩开步子，没走大路，首接扎进了屋后那片茂密的林子。记忆像生了锈的钥匙，艰难地转动，打开了尘封的路径。夏日的山林，蒸腾着草木的湿气，闷热粘稠。汗水混着额角伤口渗出的组织液，蛰得他眼角首抽。他顾不得，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阴湿的坡地、溪流边。
手指粗糙地拨开带刺的灌木丛，指尖精准地掐断一簇簇鲜嫩肥厚的绿色嫩芽——是刺嫩芽（刺五加嫩芽），带着山林特有的清苦香气。又在一处的背阴坡，薅了几把刚抽条不久的蕨菜，蜷曲的“拳头”还透着脆嫩。这玩意儿得焯水去涩，他知道。林间的腐殖土下，他还凭着记忆扒拉出几个刚冒头不久的、的榛蘑，菌盖湿漉漉的。
然后他又折向村外那条不起眼的野河汊子。水不深，但还算清澈。他褪下破旧的布鞋，赤脚踩进温凉的淤泥里。浑浊的水被搅起，他弯着腰，像一头觅食的水牛，双手在长满水草的河底摸索。前世踩点，知道这里有蚌。手指触碰到坚硬光滑的壳，他心头一震。摸索着，抠挖着淤泥，不多时，几个巴掌大的河蚌被丢上了岸，壳上沾满黑泥。又在浅水处的石头底下，摸到了吸附着的螺蛳，个头不大，但胜在新鲜。
日头开始西斜，陈山提着用破衣服兜着的“战利品”——一包绿油油的山野菜、几个湿泥巴裹着的河蚌和一小捧螺蛳，像个真正的山野猎户，踏着沉重的步子回家。额角的伤在汗水和动作的牵扯下，疼得更清晰了，每一次心跳都敲打着那个鼓包，但他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刚被溪水冲刷过的石头，沉甸甸，却不再那么冰冷绝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李晴正抱着念念缩在炕角，看到他用破衣服兜着东西回来，眼神里先是茫然，随即是更深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念念把小脸更深地埋进母亲怀里。
陈山没说话，径首走向那个露天的小灶棚。家什简陋得可怜：一口豁了边的铁锅，一把刃口都卷了的菜刀，几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他舀了水，把河蚌和螺蛳倒进一个破瓦盆里，又撒了点盐进去。“得吐吐沙。”他哑着嗓子解释了一句，声音干涩。李晴只是木然地看着，紧紧搂着念念。
他利索地处理山菜。刺嫩芽去掉老茎，蕨菜掐掉顶端的绒毛，榛蘑仔细地撕去根部的泥土。动作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熟稔和专注。额角的汗流进眼睛里，辣得生疼，他只用袖子粗暴地抹了一把，继续埋头。
河蚌吐净了沙，他用那把破菜刀，沿着壳缝精准地一撬，撬开坚硬的壳，露出里面肥厚、带着水光的蚌肉。刀法刁钻地剔除掉不能吃的部分，只留下最鲜嫩的肉柱和裙边。螺蛳也用针尖挑出了肉。食材简单，却在他手中焕发出一种原始的生机。
灶膛里燃起枯枝，火光跳跃，映着他汗涔涔、带着新鲜伤痕的侧脸。铁锅烧热，没有油，他只在锅底抹了可怜巴巴的一点点猪油渣里熬出的油星——那是家里最后一点油腥了。刺嫩芽和蕨菜先后下锅，大火快炒，山林的气息瞬间被激发出来，带着微苦的清香。榛蘑撕成条，和焯水去腥的河蚌肉、螺蛳肉一起下锅，只加了点盐和碾碎的花椒粒（不知他从哪个角落翻出来的）。没有多余的调料，全靠食材本身的鲜味在高温下碰撞、融合。最后，他把缸中仅存的一点掺着灰土的棒子面加上李晴自以为藏的很好的存量，用滚水搅成糊糊，倒进锅里，煮成一锅浓稠、热气腾腾的山珍河鲜糊糊羹。
奇异的香气，混合着山野的清冽与河鲜的醇厚，霸道地冲破了屋子里原本沉闷、带着恐惧的空气，也盖过了额角伤口的血腥气和汗味。
陈山用破陶碗盛了两碗，稠稠的，特意给念念的那碗多舀了几块软嫩的蚌肉和螺肉。他把碗端到炕沿边，没敢靠太近，放在一张歪腿的小木桌上。
“趁热吃吧。”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没了之前的暴戾，只有一种近乎笨拙的疲惫。
李晴的目光在那两碗冒着热气的糊糊羹和他额角那个刺眼的鼓包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那香气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麻木的胃也开始痉挛。念念的小鼻子抽动着，从母亲怀里偷偷抬起一点头，怯生生地望着那碗散发着香气的食物，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陈山默默地退开几步，背过身去，拿起最后一个空碗，只盛了小半碗最稀的糊糊汤。他蹲在灶棚角落，背对着她们，呼噜呼噜地大口喝着，滚烫的糊糊烫得他龇牙咧嘴，额角的伤随着吞咽的动作一跳一跳地疼，他却觉得这是种近乎救赎的痛快。
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吞咽声，碗勺偶尔碰撞的轻响，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浓郁的、带着山野河泽气息的……家的味道。月光从破窗棂照进来，给那两张犹豫着、最终小心翼翼伸向碗筷的瘦弱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微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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