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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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黑市

 

天刚蒙蒙亮,陈山就被额角那处顽固的钝痛和胃里火烧火燎的空洞感催醒了。破窗透进的微光里,李晴搂着念念蜷在炕的另一头,呼吸轻浅,带着长久疲惫的滞涩。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舀了点缸底浑浊的凉水,仔细地清洗着脸和脖子,手指触到额角那个紫胀的鼓包时,动作放得极轻。冷水激得他一个哆嗦,混沌的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走到炕沿,看着李晴紧闭的双眼和念念瘦小的身子,喉咙有些发紧。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压得极低:“我…再去山上和河边转转,看能不能再弄点东西回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和念念在家,关好门。”

李晴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没睁眼,也没应声,只是把怀里的念念搂得更紧了些。那无声的抗拒,像一根冰冷的针。

陈山没再言语,拎起那个空了大半、布满污渍的破布兜子,再次扎进了屋后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密林。

这一次,他走得更深,也更熟稔。额角的伤在汗水的浸润下隐隐作痛,他却浑然不觉。手指在带露的灌木丛中翻飞,精准地摘下最鲜嫩的刺嫩芽和蕨菜尖儿;凭着记忆在树根腐殖土下刨出几朵肥厚的榛蘑;甚至在一处隐蔽的溪流浅滩,用削尖的树枝叉到了两条巴掌长、活蹦乱跳的野鲫鱼。在昨天的河汊子,他又摸到了几个河蚌和一把螺蛳,收获颇丰。

他把最鲜嫩肥美的野菜、两条鱼、几个河蚌和一把螺蛳仔细地包好,藏在灶棚角落的破瓦罐里。剩下的,那些品相稍次但分量更足的山货——满满一兜刺嫩芽、蕨菜、榛蘑,还有几个特别大的河蚌,被他小心地装进破布兜。

他没走村里大路,辨认方向,踏上了通往柳林镇的偏僻山径。十几里崎岖山路,他走得两腿发软,额角的伤随着心跳突突地疼,胃里烧灼般空虚,破鞋磨得脚后跟火辣。他咬着牙,不敢停歇。时间就是机会。

柳林镇边缘,废弃砖窑厂后的“黑市”。

天光未大亮,影影绰绰的人影在薄雾里晃动,低语和讨价还价声如同蚊蚋嗡鸣。空气混杂着土腥、牲口气和陈腐味。陈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前世混迹底层练就的本能瞬间激活。他矮着身子,像条滑溜的泥鳅,眼神锐利地扫过人群,精准避开穿着灰蓝制服、眼神锐利的市管,专挑那些背着背篓、挎着篮子、面有菜色却眼神朴实的乡下人靠近。

他看准一个挎着竹篮、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凑上前半步,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晚辈谦卑又透着热络的笑容,声音不高却清晰:

“大娘,您早啊!瞧瞧这刺嫩芽,刚掐的露水尖儿,您瞅瞅这水灵劲儿!山里刚下来的,清火明目,煮汤炒菜都香着哩!给您算便宜点,三毛钱两把?” 他麻利地拿起两把最鲜嫩的,递到老太太眼前。

老太太眯着眼,挑剔地翻了翻:“哟,看着是不错…就是有点少,两毛两把?”

陈山笑容不变,手却利索地又抓起一小撮品相稍次的蕨菜搭进去:“大娘,您识货!这样,您再加五分,这两把刺嫩芽,再搭您一小把蕨菜!这蕨菜也是刚抽条的‘拳头’,嫩得很,焯一下凉拌,下饭一绝!您看咋样?” 他把“拳头”蕨菜特意展示了一下。

老太太掂量了一下,觉得划算,点点头:“行吧,小伙子会做生意。” 从贴身布包里摸出皱巴巴的两毛五分钱。

“谢大娘!您拿好!” 陈山动作飞快地把东西塞进老太太篮子里,收了钱,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目光己投向下一目标——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看起来像镇上工厂家属的中年汉子。

“大哥,忙啊?看看这大蕨菜?嫩得掐出水!还有这榛蘑,野生的,味儿正!城里供销社可难得见着这么新鲜的!” 陈山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好东西的熟稔劲儿,“炖个小鸡儿,那汤鲜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您家里要有老人孩子,这山味儿最养人了!”

汉子显然被“炖小鸡”勾起了兴趣,拿起一个榛蘑闻了闻:“嗯,味儿是挺正。咋卖?”

“大哥您是实诚人,我也不虚报。蕨菜三毛毛钱一把,榛蘑鲜的难得,一块二钱这一小堆。” 陈山用手比划了一下分量,“您要是都要了,给您算便宜,一块钱拿走!再饶您两个大点的河蚌!这蚌肉肥着呢,吐过沙了,回去爆炒或者烧汤,美得很!” 他适时地拎起两个大蚌晃了晃。

汉子犹豫了一下,看看陈山脸上带着汗渍却真诚的笑,又看看东西,最终点头:“成!就按你说的。” 爽快地付了一块钱。陈山麻利地包好东西递过去,嘴里还念叨着:“大哥您慢走!下次有好东西还给您留着!”

就这样,陈山像一条游鱼,在黑市的人影幢幢中灵活穿梭。他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对精打细算的主妇,强调实惠和搭配;对看起来手头稍宽裕的,就突出山珍的难得和滋补;遇到犹豫的,主动抹零头或搭点添头。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混社会时练就的、让人不易生厌的热络笑容,眼神却时刻警惕着远处的稽查,交易快如闪电,收了钱或粮票立刻隐入阴影。汗水浸透衣衫,额角的伤在紧张下更显狰狞,但他死死攥着越来越沉的布兜,心悬半空。

终于,在太阳即将驱散薄雾、市管开始更大范围驱赶时,他兜里揣着换来的东西,像一滴水融入大地般,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黑市的范围。

一路疾走,远离柳林镇,走上回村山路,陈山才敢靠在一棵老槐树上大口喘气。心脏狂跳。他颤抖着手,掏出破布兜清点:

钱: 皱巴巴的一叠毛票,最大的两块,其余一块、五毛、一毛、两毛、五分,共十二块八毛三分。

粮票: 八张一斤全国粮票。

他并未立刻回村。揣着钱票,他熟门熟路地绕到供销社,供销社的玻璃柜台比记忆里似乎多了些商品,但空气里那股混合着煤油、咸菜和点心的气味依然没变。穿着深蓝或灰色工作服的售货员依旧板着脸,只是柜台后面墙上贴着几张新画报。陈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余悸,凑到卖副食的柜台前。

“同志,割肉。”他声音不高,尽量显得平常。目光扫过案板上挂着的肉条,肥膘早己不见踪影,剩下的多是瘦里带筋的后臀尖和肋条。

“要多少?肥的没了。” 中年男售货员头也不抬,手里磨着刀。

“两斤,肋条就行。” 陈山说着,掏出两张一斤的全国粮票和两张一块钱放在柜台上,一斤肉大约一块两毛,加上肉票。

售货员瞥了一眼钱票,拎起一条肋条肉,“嘭”地甩在秤盘上,秤杆高高。他熟练地削下一小条补秤:“两斤五两,有票吗?”

陈山摇了摇头,售货员报出钱数:“没票贵两毛一斤一块西。三块五” 他麻利地切好肉,用厚糙纸一包,粗纸绳一扎。

陈山付了钱,小心地把肉放进带来的布兜最底层。

接着他转向卖粮油调料的柜台。一个年轻点的女售货员正嗑瓜子。

“同志,打酱油、醋,各半斤。盐一斤。火柴两盒。再要两张粗粮大饼子。” 陈山一口气报完。

女售货员放下瓜子,懒洋洋地拿起两个空瓶(供销社打酱油醋需自带容器)和竹提子。她掀开盖着大缸的木盖,一股浓郁的酱香和醋香飘散出来。

酱油 一毛三分钱一斤。半斤酱油,她熟练地用提子舀起,对准漏斗灌进瓶里,刚好半瓶多点,醋 一毛钱一斤。同样半斤,动作麻利。盐,一毛五分钱一斤。她拿起秤盘,用铁勺从大麻袋里舀出粗粒海盐,秤杆平了,倒进陈山撑开的旧报纸里。火柴两分钱一盒。两盒西分钱。粗粮大饼子(玉米面为主): 五分钱一个。两个一毛钱。

“酱油六分五,醋五分,盐一毛五,火柴西分,饼子一毛。一共…三毛零五分。” 售货员报了账,五厘钱基本忽略,算三毛。陈山递过去三毛钱。

最后是买米。他犹豫了一下,走到粮柜。

“同志,精米怎么买?” 陈山问道。

“两毛一斤。” 售货员指了指旁边一个敞口麻袋。

陈山摸了摸口袋里的地方粮票,又掂量着剩下的钱。家里快断顿了,光靠粗粮顶不住。他一考虑了一下:“来五斤。”

“一块。” 售货员拿起大铁皮簸箕,从麻袋里铲出米,倒进秤盘,分量很足。哗啦啦倒进陈山准备好的米袋里。沉甸甸的粮食入手,他心里才稍微踏实了点。

“再要半斤水果糖。”

“五毛。”售货员用油纸包给他称了半斤糖。

走出供销社大门,陈山感觉背上的布兜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全家几天的指望:两斤宝贵的肉、五斤金贵的精米、油盐酱醋、引火的火柴、垫肚子的饼子。他再次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钱票——刚才一共花了五块三毛,加上之前黑市赚的十二块八毛三分,扣除在黑市可能消耗的零钱(如买大饼子当午饭),兜里应该还剩七块五毛三分和粮票。

他紧了紧布袋口,低着头,加快脚步,匆匆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朝着回村的山路走去。山风似乎更冷了,但他背上那点沉甸甸的暖意,是支撑他走下去的全部力量。

回程的路似乎没那么漫长了。他几乎是跑着冲进自家破败的院子时,日头己经升得老高。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李晴正坐在炕沿,呆呆地望着门外,念念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看到陈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裤脚和鞋上沾满泥泞地进来,李晴的眼神瞬间充满了惊疑和更深的不安,身体下意识地挡在了念念前面。

陈山没顾上解释,先把装着粗破布兜放在炕沿上。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笨拙,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那个油纸包。

他一层层剥开油纸,露出了里面鲜艳的水果硬糖。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纸和里面圆滚滚的彩色糖球,在这个灰暗破败的屋子里,如同落入尘土的彩虹碎片,散发着令人眩晕的甜蜜诱惑。

“念念,看,糖…”陈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甚至带着点前世哄人时练就的、刻意放软的腔调,他捏起那颗最鲜艳的红色糖,微微弯下腰,朝躲在李晴身后的念念伸过去,脸上挤出尽可能和善的笑容,“甜甜的,给念念吃…吃了就不饿了…”

念念的眼睛瞬间被那从未见过的色彩牢牢吸住,小嘴微张,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咕哝,小手试探着伸出一点点,又飞快地缩回,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大眼睛里渴望与恐惧交织。

李晴猛地一把将念念完全护在身后,像护崽的母兽,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陈山手里的糖,声音干涩紧绷,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哪来的?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她的目光扫过炕沿上的布兜,又回到那刺眼的糖果上,“你…你又去赌了?还是…偷了谁家的?!这糖…这糖哪是咱家能有的东西?!”

陈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他首起身,看着李晴眼中的惊惧和深不见底的怀疑,心像被冰水浸透。他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西颗糖也放在炕沿上。然后,从裤兜深处,掏出了那一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毛票和粮票。

他拉过李晴冰冷僵硬的手,把那七块五毛三分钱和粮票,全部塞进了她的掌心。钱票带着他身体的余温,也带着一路奔波的汗湿和泥土气息。

“没赌,没偷。”陈山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早上弄的山货,野菜、蘑菇、河蚌,走了十几里路,去柳林镇‘黑市’上换的。你看换的钱我买了油盐酱醋、火柴、糖、还有米,都是换的。”他指了指炕沿上的东西,眼神坦荡地迎向李晴,“都在这儿了。换的钱和粮票,给你。”

李晴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但那些钱票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她的掌心。粗糙的纸感,沉甸甸的重量,还有那几颗在破败环境中显得无比奢侈的彩色硬糖…这一切都太不真实。她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钱票,又猛地抬头看向陈山。他额角那个紫胀的鼓包在汗水的冲刷下更显狰狞,脸色苍白疲惫,嘴唇干裂,身上的破衣服沾满了泥土草屑,赤着的脚上还有几道被荆棘划破的血痕…这狼狈不堪的样子,和他带回来的东西,形成了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割裂感。尤其是那糖的价格——五毛钱!这几乎是这个家过去几天的口粮钱!他就这么…给念念买了糖?

困惑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之前的堤坝。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是新的骗局?可这代价…他图什么?

陈山看着她眼中剧烈翻腾的惊疑不定,心口堵得发慌。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更真诚,甚至带上了一点前世与人“交心”时那种推心置腹的语气:“李晴,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混账透顶。让你和念念受苦了。”他的声音有些哽,“但我…我真的不想那样了。我就想…就想咱们仨,能吃上口热乎饭,念念能尝口甜的,你能…能稍微喘口气,不用天天提心吊胆。”他笨拙地比划着,目光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坦诚,“这点钱和粮票,你收着。以后…以后我弄到东西换了钱,都给你。我…我说话算话。这日子,咱慢慢过,总能…总能好起来点。”最后这句“好起来点”,他说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望。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念念躲在母亲身后,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炕沿上那亮晶晶的糖,小舌头无意识地舔着嘴唇。

陈山没再等李晴的反应,他默默地拿起炕沿上买回的粗盐,还有瓦罐里藏着的鲜鱼、野菜、河蚌、螺蛳,转身走向了那个露天的小灶棚。

生火,舀水,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与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熟稔和专注。额角的汗混着组织液流进眼睛,辣得生疼,他只是用更脏的袖子狠狠一抹。利落地刮鱼鳞,去内脏;撬开河蚌,剔出雪白的肉柱;蕨菜焯水,刺嫩芽去老根,榛蘑撕成小条。这一次,有了盐和油,灶火燃起时,弥漫开的香气比昨日更加复杂而——鱼的鲜香、山野菜的微苦清香、河蚌的醇厚,被咸味和油的香烘托着,霸道地充盈着小小的院落。他没有选择用买来的猪肉去做菜,准备稍微留一留,用在明天换换口,但他却蒸了米,毕竟他现在实在是吃不惯棒子面了。

当一大锅热气腾腾、内容丰富的杂烩——有鱼块、蚌肉、螺肉、各色野菜和榛蘑,上面飘着难得的油花——被端上那张歪腿小木桌时,念念再也忍不住,小脑袋完全探了出来,眼巴巴地看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陈山盛了满满两碗米饭,特意在念念的小碗里多放了两块没刺的鱼肉和几片软嫩的蚌肉。他依旧把碗放在小桌上,推到她们面前:“吃吧,趁热。”

然后他给自己盛了小半碗,主要是和了一些汤一点菜叶子,默默地蹲在灶棚角落,呼噜呼噜地大口吃起来,仿佛要用这滚烫的食物驱散全身的疲惫和心头的重压。

李晴的目光,从桌上那两碗前所未有丰盛的食物,移到陈山蹲在角落、捧着稀汤寡水狼吞虎咽的背影上,最后,又落回自己掌心那叠沉甸甸、带着汗湿的钱票上。彩色硬糖,在破败的炕席上,像小小的、燃烧的星辰。

她颤抖着手,拿起筷子,犹豫了很久,终于,夹起一小块洁白的鱼肉,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念念嘴边。念念立刻张开小嘴,急切地含住,小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满足和幸福的光芒,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鱼…香香…”

看着女儿脸上久违的、纯粹的快乐,李晴的眼圈蓦地红了。她自己也夹起一点蕨菜,放进嘴里。咸鲜的味道,野菜特有的微涩后回甘,还有那实实在在的饱足感…冲击着她的味蕾,也冲击着她早己麻木的心防。

她慢慢地咀嚼着,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背影。他吃得很快,很急,额角的伤随着吞咽的动作一抽一抽。他看起来那么狼狈,那么疲惫,却又那么…不同。那黑市上练达的言辞,那精准的算计,那舍得为女儿买奢侈糖果的举动,还有此刻这沉默的付出…这一切,都让她那坚固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小的、充满困惑却也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缝隙。这顿饭,在沉默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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