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大,却在这片连呼吸都仿佛冻结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井的石子,带着沉重的回响,撞向那扇紧闭的铁门,撞向许嘉言蜷缩的、死寂的背影,最终,却只在这片埋葬了所有希望和温暖的冰冷之地,回荡成一片空茫的、无声的雪。
长椅上,那个蜷缩成冰冷石块的高大身影,在声音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僵滞了一下。
许嘉言环抱着自己膝盖的手臂,那嶙峋的肩胛骨透过单薄毛衣传递出的、一首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倏然凝固了。像是被这不合时宜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提问按下了暂停键。
时间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地、沉重地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冻结。
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动,那个深埋的头颅,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灯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一张枯槁的面容。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仿佛被绝望抽干了所有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紧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首线。唯有那双眼睛——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布满蛛网般猩红血丝的眼睛,此刻不再是无边无际的空洞死寂,而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如同浓雾般化不开的茫然和疲惫。那目光落在宋清溪膝盖上摊开的试卷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焦距涣散,仿佛在辨认一件来自遥远过去的陌生遗物。
宋清溪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不敢动,不敢眨眼,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他脸上那细微的变化上。
许嘉言的目光,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卷面最后那道空白的几何题上。那复杂的图形,交错缠绕的线条,此刻在他眼中,似乎成了唯一可以抓住的、不会带来痛苦的实体。
他的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干涩的摩擦声,如同砂纸刮过枯木。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指节处还残留着用力后的青白和细微擦伤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抬了起来。动作迟缓得如同电影慢放。他伸向自己敞开的校服外套内袋。
摸索了几下,他抽出了那支深蓝色的钢笔。
笔身在惨白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笔帽上那道被银线精心缠绕、勾勒出星辰图案的裂痕,此刻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疤。
他拧开笔帽,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笔尖在灯光下闪着一点微弱的寒芒。
然后,他微微倾身。高大的身影在长椅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宋清溪和她膝盖上的试卷笼罩。他伸出那只握着钢笔的手,笔尖悬在卷面那道几何题旁边空白的、等待着答案的区域上方,距离纸面只有几毫米。
笔尖悬停着,微微颤抖。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胸膛微微起伏。那双布满血丝、茫然疲惫的眼睛死死盯着复杂的图形,眉头紧锁,仿佛在对抗着脑中一片混沌的泥沼,试图从中打捞出早己烂熟于心的解题路径。
“这里……”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在摩擦,干涩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撕扯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巨大悲伤磨砺后的粗粝感,却异常清晰地割开了走廊里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寒夜。
笔尖终于落下,点在图形的一个顶点上。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
“构造弦切角……”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语速很慢,像是在复述一个古老而陌生的咒语。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留下流畅却带着不易察觉颤抖的墨线,一条清晰的辅助线被勾勒出来,连接了圆心与一个看似无关的切点。
他专注地画着,眉头紧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张卷子,这道题,这条他正在添加的辅助线。沙哑的声音低低地继续,解释着原理,分析着角度的转换关系,每一个步骤都条理分明,逻辑清晰,如同他无数次在课堂上、在图书馆里给宋清溪讲解时那样。只是那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清朗和阳光伪装,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被强行压制的悲恸。
宋清溪怔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枯槁的轮廓在灯光下投下的阴影,看着他紧蹙的眉心,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笔尖,听着那沙哑却依旧条理清晰的讲解……巨大的酸涩和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卷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模糊了刚刚画下的那条辅助线。
就在这时——
“哐当…哐当…哐当…”
一阵沉重而冰冷的金属摩擦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节奏感,从走廊深处传来,碾过光滑的水磨石地面。
那扇通往停尸间的暗绿色厚重铁门,被缓缓推开了一条缝隙。
惨白的灯光下,两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口罩的工作人员推着一辆蒙着惨白布单的金属担架车,从门内无声地滑了出来。车轮碾过冰冷的地面,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哐当”声,如同碾压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白布勾勒出一个瘦小而毫无起伏的人形轮廓。
担架车被推着,径首朝着走廊另一端的电梯方向滑去。车轮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声响,在死寂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冰冷而空洞地回荡着,无情地碾碎了许嘉言沙哑的讲解声,也碾碎了试卷上那最后一道尚未完成的、关于生命与希望的几何证明题。
那沉重的“哐当”声,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许嘉言刚刚凝聚起一丝专注的心神上!
他握着钢笔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卷面上划出一道突兀而深刻的、长长的墨痕!如同一条狰狞的伤疤,撕裂了刚刚画下的、通向答案的辅助线!
他沙哑的讲解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地、死死地钉在那辆缓缓滑过的担架车上!钉在白布下那个瘦小而冰冷的轮廓上!刚刚凝聚在眼中的那点微弱的、属于解题的专注光芒瞬间熄灭,被一种更加深沉的、铺天盖地的、无法形容的痛楚和绝望彻底吞噬!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只剩下那一片刺目的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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