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溪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垂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不敢看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远处街道的喧嚣和偶尔驶过的车辆轮胎碾过积水发出的“哗啦”声，更衬得这小小的站牌下寂静得可怕。梧桐树叶上的水珠，不紧不慢地滴落，砸在站牌顶棚的铁皮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宋清溪紧绷的神经上。
她感觉许嘉言似乎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她更加不敢抬头，脸颊烫得厉害。
终于，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的时候，许嘉言的声音响起了。不再是教室里那种低沉沙哑的紧绷，也没有了阳光开朗的伪装，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的平静，像深秋夜晚缓缓流淌的溪水，带着凉意，也带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真实。
“那支笔……”他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宋清溪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他。
许嘉言没有看她。他依旧望着远处被暮色和霓虹灯模糊的城市轮廓，侧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有挺首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清晰可见。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无关紧要的故事。
“……是奶奶攒了三个月退休金买的。”他顿了顿，晚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微微蹙起的眉心。一滴冰冷的雨丝被风裹挟着，恰好落进他敞开的卫衣领口，顺着脖颈的线条滑下，留下一条微亮的水痕。他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继续用那种轻飘飘的、近乎叹息的语气说下去：“她说……考上重点高中，总要有点像样的东西……”
他的声音到这里停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微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浓得化不开的黯淡和……某种深藏的脆弱。那是一种与他平时阳光开朗的形象截然不同的、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阴霾。
宋清溪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领口那道冰冷的雨痕，看着他紧抿的、透着一丝倔强和落寞的唇线，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黯淡。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支摔裂的钢笔，那冰冷的银环，那清晰刺目的裂痕……原来承载着这样的重量？奶奶攒了三个月的退休金……她中午那鲁莽的一拂，毁掉的不只是一支笔，还有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巨大的愧疚和心疼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慌乱、羞赧和悸动。她甚至忘记了刚才那句“写进结局”带来的巨大冲击，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对……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细若蚊蚋，被风吹得几乎听不见。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书包和那把格子伞，指甲深深掐进伞布粗糙的表面，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视线一片模糊。她用力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没让眼泪掉下来。
许嘉言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他深邃的眉眼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影里。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感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宋清溪强忍泪水的、通红的眼睛，和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愧疚与难过。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眼神复杂，那里面似乎有疲惫，有无奈，有她看不懂的深沉情绪，但唯独没有她预想中的责怪和疏远。
他微微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湿冷的空气里，瞬间就被风吹散了。
然后，他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向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一辆公交车亮着刺眼的车灯，正摇摇晃晃地朝着站牌驶来。
就在公交车刺耳的刹车声响起，车门“嗤”地一声打开的瞬间，许嘉言的声音再次响起，轻飘飘的，混在发动机的轰鸣和车门开启的噪音里，却异常清晰地钻进了宋清溪的耳朵里：
“所以，别自责。”
他说完，没有再看她一眼，利落地转身，一步跨上了公交车。深蓝色的旧书包在他背后轻轻晃动了一下，很快消失在拥挤的车厢阴影里。
车门“嗤”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公交车笨重地启动，喷出一股带着浓重汽油味的黑烟，摇摇晃晃地驶离了站台，尾灯的红光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拖出两条模糊的光带，很快融入车流。
站牌下，只剩下宋清溪一个人。
冰冷的晚风卷着枯叶和水汽，毫无遮拦地吹打在她身上。她抱着书包和伞，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怀里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伞柄似乎还残留着他递过来时，指尖触碰过的余温。
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别自责”，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混合着巨大的心疼、酸涩和一种更加汹涌难辨的情绪，瞬间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
滚烫的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和梧桐树叶滴落的水珠混在一起。
站牌下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水汽和尾气的味道，无情地钻进她的校服领口。晚风卷过，吹得头顶梧桐树冠哗哗作响，积蓄的雨水再次大颗大颗砸落，有几滴冰凉地落在她的后颈，激得她猛地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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