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沉甸甸的，伞柄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紧贴着她滚烫的胸口皮肤，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擦过时的、那点微弱的静电麻意。而掌心，那被摔裂钢笔银环硌出的印记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混合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黯淡……所有的感官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回卷。
“所以，别自责。”
那轻得像叹息的五个字，带着初秋雨夜的凉意，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却像滚烫的烙铁，反而将“自责”这两个字更深地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奶奶攒了三个月的退休金……那支承载着厚重期望的笔……被她一个鲁莽的、下意识的动作彻底毁掉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泛起尖锐的、绵密的刺痛。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喘不过气，比英语考23分时那种纯粹的挫败感更沉重百倍。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脚下积着浅浅雨水的冰冷水泥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宋清溪再也支撑不住，抱着书包和伞，慢慢地、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蹲了下去。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和书包之间，单薄的肩膀在冰冷的晚风中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无声的哭泣让她整个身体都在轻微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受伤般的呜咽。校门口喧嚣的人声车流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唯有掌心里残留的触感和那句“别自责”，像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首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脸颊被书包粗糙的帆布面料蹭得生疼，她才吸着鼻子，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扶着冰冷的站牌铁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眶红肿酸涩，视线一片模糊。她最后望了一眼公交车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和沉沉的夜色。她深吸了一口湿冷的、带着尘埃和尾气味道的空气，抱紧怀里的伞和书包，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学校宿舍的方向慢慢挪去。
周末的宿舍楼异常安静。同寝的赵晓燕和其他两个女生都回家了，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剩下宋清溪一个人。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映照着西张光秃秃的床板和空荡的书桌，更添了几分冷清和孤寂。
她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在地上。书包被随意地丢在脚边，那把深蓝色的格子伞靠在墙角，像沉默的守护者。她小心翼翼地，从书包最里层的夹袋中，掏出了那支摔坏的深蓝色钢笔。
冰凉的笔身躺在掌心，那道贯穿笔身的刺目裂痕在日光灯下显得更加狰狞，深蓝色的漆皮在裂口处微微，露出底下暗色的金属内胆。笔帽上那圈细细的银环依旧闪着冷冽的光，只是旁边那道裂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宋清溪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抚过那道裂痕。粗糙的触感刮过指腹，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她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试图旋开笔杆。
“咔哒。”
一声轻微的、带着阻滞感的声响。笔杆终于被旋开了。里面的结构暴露在灯光下——墨囊己经干瘪，精巧的笔舌连接着金色的笔尖。而就在笔尖根部，原本应该与笔舌紧密嵌合的地方，一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痕清晰可见！一小片薄如蝉翼的金箔（可能是某种合金镀层）己经微微卷曲、变形。正是这核心部件的损伤，让这支笔彻底失去了书写的功能。
奶奶攒了三个月退休金……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件精密而脆弱的心意。宋清溪的鼻子又是一酸，眼前瞬间模糊。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人，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将几张带着体温的钞票递给店员，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冀和骄傲……
不行！不能让它就这样废掉！一个强烈的念头猛地撞进她的脑海。她要把这支笔修好！哪怕……哪怕只是让它能重新书写，哪怕只是弥补一点点自己的过错！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瞬间刺破了心头的阴霾和愧疚。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而眼前发黑，扶着桌子稳了稳。她打开自己那个用了很久、边角磨损的旧行李箱，从最底层翻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一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叮当作响的硬币，是她平时投稿换来的微薄稿费和省下的生活费。她把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仔细数了数，又紧紧攥在手心。
第二天一大早，城市还未完全苏醒，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冽和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宋清溪揣着那卷被她手心汗水浸得微潮的钱，像只焦急的小兽，一头扎进了学校后门那条狭窄、喧闹、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气味的五金店铺小街。
“老板，这个能修吗？”她把那支摔裂的钢笔递到第一家五金店油腻腻的柜台上。留着络腮胡的老板叼着烟，斜眼瞥了一下，嗤笑一声：“小姑娘，钢笔？我们这儿修水管、配钥匙！你找错地方了，去钟表首饰店问问吧！”
她不死心，又钻进第二家、第三家……狭窄的店铺里堆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零件、线圈、扳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机油和焊锡的味道。店主们大多忙着切割金属或者焊接，溅起的火星吓得她连连后退。得到的答复不是不耐烦的挥手，就是茫然地摇头。
“修钢笔？这年头谁还用钢笔写字？”
“太精细了，弄不了。”
“你去老街那边看看，好像有个摆摊修眼镜的老头，手挺巧的……”
希望一点点被浇灭，脚步越来越沉重。汗水濡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攥着那卷钱的手心里全是汗，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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