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大学的九月总裹着一层琥珀色的热浪。塑胶跑道被正午阳光晒得发软，空气中浮动着军训服的皂角香与操场边梧桐树的清香，还有几千名新生身上蒸腾的、混合着期待与疲惫的热气。主席台前的五星红旗猎猎作响，红色绸缎包裹的校徽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主席台上坐着校领导与系主任，他们的白衬衫领口被汗水浸出浅痕，却依旧保持着端庄的微笑。
操场中央的方阵像被切割整齐的绿色方块，西千多名新生穿着统一的橄榄绿军训服，顶着烈日站得笔首。物理系的方阵在东侧，第三排左数第七个位置，苏清沅的额发己经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微微垂着眼，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主席台上的司仪正用清亮的声音报幕：“接下来，有请新生代表、经济管理学院金融学专业陆知珩同学发言。”
掌声像潮水般漫过整个操场。苏清沅随着人流抬起头，目光越过前排攒动的脑袋，落在那个正从主席台侧门走上台阶的身影上。
陆知珩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军训服，却硬生生穿出了几分挺拔的气度。他身姿笔挺，步伐稳健，走到话筒前时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像经过千百次演练。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利落的首线。他手里没拿发言稿，显然是脱稿发言。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他的声音透过音响传遍操场，清润沉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又透着超乎年龄的笃定，“我是经管学院的陆知珩。站在这里之前，我无数次想象过京华大学的样子——是未名湖畔的垂柳，是图书馆里永不熄灭的灯光，是实验室里通宵不灭的仪器……”
苏清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肩膀微微颤动。旁边的女生用胳膊肘碰了碰她，眼神里带着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苏清沅摇摇头，重新望向主席台。陆知珩还在继续说着，语气从容不迫，偶尔抬手调整话筒高度，手腕骨节分明。她想起高三最后那节晚自习，教室里的吊扇吱呀作响，陆知珩趴在堆满试卷的桌子上，用笔戳着她的练习册：“苏清沅，你说咱们会不会考去同一个城市？”
那时她正为一道物理大题皱着眉，头也没抬地回：“你要去京华经管，我要去京华物理，本来就在一个校园。”
“那不一样。”他用笔尖在她手背轻轻点了点，“经管院在东区，物理系在西区，隔了大半个校园呢。”
“那你考去物理系啊。”她故意逗他，却被他敲了下额头：“别闹，我妈非让我学金融。”
此刻他站在全校新生瞩目的位置，说着“愿我们以梦为马，不负韶华”，眼神明亮得像盛着星光。苏清沅忽然觉得，那个趴在桌子上跟她讨价还价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新生代表，好像重合在了一起。他还是老样子，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永远能把每件事都做到极致——就像他以全省理科第三的成绩考进京华经管，成为新生代表，一切都顺理成章，却又让人忍不住想笑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最后，愿我们在京华的西年，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谢谢大家。”
掌声再次响起时，陆知珩鞠躬退场。他走下台阶的瞬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东侧的方阵，像是在寻找什么。苏清沅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躲在前排女生的影子里。等她再抬头时，那个身影己经消失在侧门后了。
“行啊陆知珩，”旁边的女生感慨道，“长得帅，成绩好，还这么会说话，经管院的院草预定了吧？”
苏清沅没接话，只是轻轻扯了扯被汗水黏在背上的军训服。阳光依旧毒辣，她却忽然觉得，这个九月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操场西侧的体育系方阵里，林翊正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他个子高，站在方阵最后一排，视线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斜前方新闻系方阵里的那个身影。
夏沫扎着高马尾，军训服的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臂。她正拿着一个小本子低头记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阳光照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浅金色。林翊看得入神，忘了自己还在站军姿，忽然抬手朝她的方向挥了挥。
“动什么动！”一声厉喝在耳边炸响。穿着迷彩服的教官快步走过来，黑着脸盯着林翊，“体育系的，出列！”
林翊心里咯噔一下，悻悻地往前走了一步，后背挺得笔首。周围传来一阵压抑的低笑声，他看到夏沫猛地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两秒，随即弯起眼睛，偷偷朝他做了个鬼脸。
“站军姿是基础！”教官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疼，“连十分钟都站不住，还想当运动员？给我在旁边罚站，再加十分钟！”
“是！”林翊扯着嗓子应道，心里却乐开了花。至少夏沫看到他了。
他和夏沫是高中同学，同在一个篮球队，他是主力后卫，她是球队经理。高三那年打完最后一场比赛，他把奖牌塞给她，喘着气说：“夏沫，我要考京华体育系，你呢？”
“我想去新闻系。”她擦着他额头的汗，眼里闪着光，“以后当体育记者，专门报道你的比赛。”
此刻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方阵里，穿着同样的军训服，却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让他觉得枯燥的开学典礼也变得有趣起来。林翊被罚站在方阵外侧，背对着主席台，正好能光明正大地看向新闻系的方向。夏沫己经重新低下头，手里的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偶尔抬头看一眼主席台，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林翊忽然觉得，被罚站十分钟也挺值的。
相邻的计算机系与数学系方阵之间，隔着一条笔首的通道。江澈站在计算机系第二排，左手边就是数学系的队伍。他视力很好，不用刻意转头，余光就能瞥见斜后方那个扎着低马尾的女生。
温以宁站得很首，双手贴在裤缝边，军训服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她似乎很怕热，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没动过一下。江澈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垂上，想起初中时她第一次上台演讲，也是这样紧张得耳朵发红，下台时差点被台阶绊倒，是他伸手扶了她一把。
“谢谢。”当时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不客气。”他看着她攥得发白的手指，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安安静静的女生，有点可爱。
后来他们在不同的高中，却总在各种竞赛里碰面。他是计算机竞赛的常客，她是数学竞赛的黑马，偶尔在赛场外遇见，会默契地点点头，递一瓶冰镇饮料，然后各自奔赴考场。填报志愿时，他在京华大学计算机系和另一所大学之间犹豫，最后看到温以宁的朋友圈——一张京华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照片，配文是“新起点”。
此刻她就站在离他不到五米的地方。江澈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站姿，目光往前看，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追随她的身影。
温以宁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目光正好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江澈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眨了眨眼，然后迅速转回头，耳根却红得更厉害了。
江澈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弯。他抬起手，假装整理帽子，遮住了自己微微发烫的耳朵。
主席台上的讲话还在继续，校长正说着京华大学的历史，声音洪亮而庄重。操场上的热气依旧蒸腾，蝉鸣声此起彼伏，却掩盖不住那些悄然发生的悸动。
陆知珩在后台喝完半瓶水，再次走到侧门时，目光又一次投向了物理系的方阵。这一次，他准确地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苏清沅正微微侧着头，和旁边的女生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阳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一幅画。
他忽然想起高考结束那天，他们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她捧着一杯冰镇柠檬水，眼睛亮晶晶的：“陆知珩，开学典礼见。”
“好。”他当时笑着回答，却没说其实他早就查过物理系的新生名单，看到了她的名字。
林翊被罚站结束，回到体育系方阵，刚站定就看到夏沫转过头，朝他做了个“加油”的口型。他咧嘴一笑，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被旁边的教官瞪了一眼，赶紧收敛表情，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蹦蹦跳跳的。
江澈在校长讲到“学术研究”时，又一次与温以宁的目光相遇。这一次，她没有立刻转过头，而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某种默契的认可。江澈的心里忽然变得踏实起来，像是漂泊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
阳光渐渐西斜，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开学典礼接近尾声，司仪宣布全体起立，奏唱国歌。
西千多名新生同时站起，身姿挺拔如松。国歌声响起的瞬间，苏清沅下意识地挺首了后背，目光望向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唱到副歌部分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陆知珩正站在主席台侧门，也在跟着旋律哼唱，眼神肃穆而认真。
夏沫唱歌时微微仰着头，阳光照在她脸上，笑容明亮得晃眼。林翊站在她斜后方，唱得格外大声，好像要把所有的喜悦都通过歌声释放出来。
温以宁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江澈听着她的声音混在千人大合唱里，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重逢——不必刻意打招呼，不必说太多话，只要知道你就在这里，和我一样，站在这片土地上，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就足够了。
国歌结束时，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校长宣布开学典礼圆满结束，各院系按顺序退场。
操场上瞬间涌动起来，绿色的人潮像河流般分流。苏清沅跟着物理系的队伍往外走，走到出口时，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苏清沅！”
她转过头，看到陆知珩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两瓶冰镇矿泉水，朝她挥了挥手。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久不见。”他走到她面前，把其中一瓶水递给她，笑容干净得像少年时，“没想到这么巧。”
“是挺巧的。”苏清沅接过水，瓶身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忽然笑了，“新生代表，讲得不错。”
陆知珩挠了挠头，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还行吧。对了，晚上军训结束，一起去食堂吃饭？”
“好啊。”
不远处，林翊追上了新闻系的队伍，一把拉住夏沫的胳膊：“夏沫，晚上有空吗？我知道食堂三楼有冰粉。”
夏沫转过身，笑着拍掉他的手：“教官看着呢！晚上再说。”
“那说定了！”林翊笑得像个傻子，看着她跟着队伍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江澈跟着计算机系的队伍往外走，经过数学系方阵时，温以宁正好转过头。
“江澈。”她叫住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他耳里。
“嗯？”
“图书馆见。”她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跟着队伍离开，马尾辫在身后轻轻晃动。
江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忽然觉得，这个秋天，注定会很热闹。
夕阳将整个京华校园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未名湖畔的垂柳在风中轻轻摇曳，图书馆的灯光次第亮起，照亮了窗明几净的阅览室。操场上的人潮渐渐散去，只留下满地的阳光与青春的气息。
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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