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点十七分，梧桐巷的蝉鸣突然弱了下去。
苏清沅把最后一支笔塞进笔袋时，指腹蹭过塑料外壳上磨出的毛边。书桌左上角的电子钟跳成20:18，屏幕蓝光映在她眼底，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窗外的路灯刚亮起来，昏黄的光漫过对面楼的窗台，那里晾着的白衬衫在风里轻轻晃，像只停驻的鸟。
手机在桌角震动了一下，是特别提示音。她指尖顿了顿，才拿起来解锁。
陆知珩的消息很简单：「别紧张，你很强。」
对话框停留在三天前。她问他最后一套数学模拟卷的最后一道大题，他发了张写满解题步骤的草稿纸照片，字迹清隽，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对勾。那时她回了句「谢谢」，他没再回复，大概是又埋进了题海里。
苏清沅盯着那六个字看了半分钟。空调风扫过颈后，带来一阵轻微的凉意。她想起高二那年秋天，运动会的长跑终点线前，她被绊倒在最后十米，是陆知珩从看台上冲下来，没顾上扶她，先把掉在地上的号码布捡起来拍了拍灰。那时他喘着气说：「起来，还有三米就到了。」
她现在就像站在那最后三米前。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敲出三个字：「你也是。」想了想，又补了他的名字：「陆知珩。」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楼下传来张阿姨喊儿子回家的声音，带着夏末特有的沙哑。苏清沅把手机放回原位，视线落回摊开的语文错题本上。「采菊东篱下」的「篱」字被她圈了三次，笔尖在纸页上点出浅痕，却怎么也看不进下一句。
书桌前的窗没关严，风裹着楼下便利店的关东煮香气飘进来。她忽然想起初三那年，也是这样的夏夜，陆知珩在便利店给她买了串鱼丸，竹签上的热气熏得他眼镜片起了雾。「中考没什么的，」他擦掉雾气说，「你做模拟卷时，作文总比我高十分。」
原来他记得。
苏清沅轻轻合上错题本，起身去关窗。楼下的梧桐叶被风掀起，露出藏在叶底的路灯，光晕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像被揉碎的星星。手机又震了一下，她以为是陆知珩，拿起来却看到班级群里弹出新消息——是班主任转发的考场注意事项，后面跟着班长发的加油表情包，一连串的红色感叹号在屏幕上跳。
她退出群聊，陆知珩的对话框停留在她发的那句「你也是，陆知珩」。没有新消息，大概他又去做题了。苏清沅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回笔袋旁边，和准考证、身份证摆成一条首线。
台灯的光落在准考证上的照片上，十五岁的自己穿着蓝白校服，齐刘海遮着眉毛，眼神里带着点没睡醒的茫然。这三年像被按了快进键，卷子上的红叉变成对勾，铅笔芯从2B换成HB，而她终于站在了这里。
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比刚才更急了些。苏清沅躺回床上时，听见对面楼传来拉抽屉的声音，大概是哪个同学也在收拾文具。她闭上眼睛，黑暗里浮现出陆知珩写题时的样子，左手按在卷子上，食指关节微微泛白，眼镜滑到鼻尖也不推。
明天，就能在考场外看到他了。这个念头像颗糖，在舌尖慢慢化开来，甜得很轻。
***林翊把准考证塞进透明文件袋时，手指在「夏沫」两个字上顿了顿。照片上的姑娘扎着高马尾，碎发落在额前，嘴角撇着，像是拍照时被人抢了最后一块橡皮。
他对着照片啧了一声，指尖在塑料壳上划出细响。书桌右上角的风扇转得正欢，吹得桌角的草稿纸哗啦啦响，上面写满了三角函数公式，还有几个被画成小猪的涂鸦——不用问，肯定是夏沫昨天来蹭空调时的杰作。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掏出来一看，夏沫的名字在屏幕上闪。林翊挑了挑眉，按下接听键，故意拖长了调子：「哟，夏大画家终于舍得联系我了？」
「林翊你有病啊？」听筒里传来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夹杂着夏沫特有的不耐烦，「我刚发现圆规不见了，是不是你上次借走没还？」
「大姐，我上周就还你了，」林翊翻了个白眼，起身去翻自己的笔筒，「在你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夹着，上次你说要画辅助线，随手塞进去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接着是书本翻动的声音，然后是夏沫气呼呼的：「找到了！谁让你不提醒我！」
「我提醒你？」林翊靠在椅背上，转着手里的中性笔，「上次是谁把准考证夹在漫画书里，差点当废纸卖了？是谁考试前一天还在追综艺，说要放松心情？」
「林翊你闭嘴！」夏沫的声音拔高了些，背景里传来她妈妈喊她喝牛奶的声音，「我就是问问你！谁让你废话这么多！」
「行，我闭嘴，」林翊憋住笑，听见她那边传来开冰箱的声音，「那明天早上七点，我在三中考场门口的梧桐树下等你。」
「知道了，」夏沫吸了口牛奶，声音含糊不清，「你别迟到。」
「迟到的人从来不是我，」林翊看向窗外，楼下的烧烤摊飘来孜然味，「记得带2B铅笔，削好的那种，别又拿圆规戳铅笔芯。」
「啰嗦鬼！」夏沫挂电话前，恶狠狠地丢下三个字。
忙音传来时，林翊还举着手机笑。风扇把草稿纸吹到地上，他弯腰去捡，看见背面夏沫画的简笔画——两个小人举着加油的牌子，左边那个戴眼镜的男生被画成了土豆，右边扎马尾的女生缺了颗门牙。
是上次模拟考结束后，她留在他草稿本上的。
林翊把画纸折成小方块，塞进透明文件袋里，和夏沫的准考证放在一起。明天早上，得记得提醒她，考试时别咬笔头，也别在草稿纸上画小猪。
楼下传来烧烤摊收摊的声音，铁架子碰撞的脆响在巷子里荡开。林翊关掉风扇，走到窗边，对面楼的灯还亮着，夏沫的房间里，台灯的光映出个低头看书的影子。
他对着那片光晕轻轻说了句「晚安」，风把声音吹得很散，大概只有楼下的流浪猫听见了。
***江澈敲下最后一行代码时，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成21:03。
黑色的窗口里，绿色的字符像列队的萤火虫，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他按下运行键，字符开始滚动，最后定格成一行白色的字：「晚安，明天见。」
不算复杂的小程序，却耗了他整整西十分钟。调试第三次时，温以宁发来条消息：「在忙吗？」后面跟着个托腮的小猫表情包。
江澈当时只回了个「嗯」，然后把聊天框最小化，盯着屏幕上的bug皱眉。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修的问题，只是他总觉得，应该让那些字符跳得再好看些，像她画的星星那样，带着点闪烁的温柔。
他把代码截图发给她，附带一句：「运行看看。」
等回复的间隙，江澈起身去倒水。客厅的灯关着，只有他房间的光映在地板上，像块长方形的镜子。桌上摆着温以宁送他的笔筒，是她亲手做的，外面贴满了星星贴纸，边角被磨得有点卷。
高二那年，他在编程竞赛里拿了奖，上台领奖时，看见台下的温以宁举着画着星星的牌子，比他还激动。后来她说：「你写代码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温以宁发来一张照片。
是张手绘的星星，用荧光笔涂了淡蓝色的底色，星星的边角被晕开，像蒙着层雾。画的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签名，是她惯常写的「宁」字，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收到啦，」她发来消息，「比我画的星星还好看。」
江澈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才敲出三个字：「你更好看。」
发送成功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键盘敲击声还响。窗外的月光落在键盘上，把按键照得发亮，像撒了把碎银。
温以宁回了个脸红的表情包，后面跟着：「好梦，江澈。」
江澈把手机屏幕亮度调低，放在枕边。黑暗里，他闭上眼，眼前却浮现出她画画的样子，铅笔在纸上沙沙响，刘海垂下来，遮住半只眼睛。
明天考场门口，她大概会穿那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背着滑板包，里面装着准考证和她的幸运铅笔。他得早点去，占个能看见她过来的位置。
电脑屏幕还亮着，那行「晚安，明天见」在黑夜里格外清晰。江澈起身关了电脑，房间里瞬间暗下来，只有月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带，像条通往明天的路。
***十一点整，苏清沅的手机亮了一下。
是陆知珩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拍的是他的书桌，台灯下摊着本物理错题本，旁边放着她送他的书签——一片压干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在学校后山捡的。
没有文字，却比任何鼓励都管用。苏清沅把照片设成锁屏，然后关掉了台灯。
黑暗里，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的蝉鸣渐渐合在一起。明天走进考场时，应该会遇见陆知珩吧，他大概会穿着白衬衫，背着黑色的双肩包，像每次模考那样，站在教学楼门口等她。
***夏沫把林翊的备注改成「啰嗦鬼本鬼」时，听见窗外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大概是哪个晚归的人。她放下手机，看见书桌上的透明文件袋，里面除了准考证，还有颗水果糖——是林翊昨天塞给她的，柠檬味的，他说「考试时紧张就含一颗，酸得你顾不上怕」。
她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酸劲漫上来的瞬间，突然想起初三那年体育考试，她八百米跑最后一圈时，是林翊在跑道边跟着跑，喊着「夏沫你快点，不然冰淇淋要化了」。
明天，他大概又会在考场外啰嗦个不停吧。夏沫咂咂嘴，柠檬糖的酸慢慢变成甜，像此刻心里的感觉。
***江澈躺在床上时，手机屏幕还亮着。
温以宁发来最后一条消息：「我把星星贴在床头啦，祝你做个有星星的梦。」
他回了个星星的表情，然后把手机放在枕边。月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墙上投下晃动的树影，像谁在轻轻画画。
明天见到她时，要不要说点什么？比如「你的星星画得很好看」，或者「代码是专门给你写的」。江澈翻了个身，觉得还是等考完再说吧，现在最重要的，是养足精神，然后在考场上，把会做的题都做对。
***凌晨一点，整座城市渐渐安静下来。
梧桐巷的蝉鸣歇了，便利店的灯关了一半，只有考场附近的路灯还亮得很认真，照着空荡荡的街道，像在为明天的相遇提前铺好路。
苏清沅的书桌上，准考证旁的银杏叶书签在月光下泛着浅黄。
林翊的透明文件袋里，那张画着两个小人的草稿纸被压得很平整。
江澈的枕头边，手机屏幕暗下去前，停留在和温以宁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发的：「明天见。」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漫过窗台，漫过书桌，漫过每一个等待着明天的年轻心脏。蝉鸣停了，风也轻了，整座城市都在屏息等待，等待着那些握着笔的手，写下属于他们的夏天。
天亮时，考场外的梧桐树下，会站满背着书包的少年少女。他们会带着昨晚收到的鼓励、关心和温柔，走进考场，走向那个闪闪发光的未来。而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讲完的故事，都会在考试结束的铃声里，重新开始。
晚安，明天见。
这大概是高考前夜，最温柔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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