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图书馆三楼的阅览区，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温以宁把下巴搁在摊开的《古代文学史》封面上，盯着页眉处那行竖排的“春江潮水连海平”发呆。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偶尔送过一阵凉风，吹动她耳后的碎发，也掀动书页边缘泛起的浅黄。
她右手边的充电板上，白色耳机正随着轻音乐的节奏微微震动。不是什么激烈的旋律，是钢琴版的《卡农》，循环往复的音阶像流水漫过鹅卵石，刚好能盖过邻座翻书的沙沙声，又不至于扰乱记忆里的平仄格律。
斜对面的座位传来键盘敲击声，笃、笃、笃，带着某种程式化的韵律。温以宁用余光瞥过去，江澈的手指在笔记本键盘上起落，手腕悬成一道利落的弧线。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连帽衫，帽子没戴，露出额前修剪整齐的碎发，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冷光。
这是他们连续第三周在同一区域自习。起初是巧合，温以宁考研复习占了靠窗的老位置，江澈则抱着电脑来写代码，大概是看中了这排插座密集。后来就成了默契，他总会在下午两点准时出现，先往她桌角放一瓶温水——她上周随口提过图书馆的首饮水有消毒水味，第二天他就多带了一瓶。
温以宁把《春江花月夜》的注释在心里默背到第三遍，眼皮开始发沉。钢琴声变得有些单调，她无意识地跟着旋律轻轻晃头，嘴里溢出细碎的音节。不是唱歌，更像背书时的哼鸣，把“江流宛转绕芳甸”的调子拖得又轻又长，尾音随着呼吸微微发颤。
键盘声突然顿了半拍。
温以宁猛地回神，看见江澈的手指停在“回车”键上方，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她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时哼出了声，连忙捂住嘴，耳根泛起热意。图书馆的安静是有重量的，任何细微的声响都会被放大，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和耳机里依旧流淌的钢琴声撞在一起。
江澈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看了她两秒，忽然弯了弯嘴角，伸手比了个“没事”的手势。他的指尖很干净，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指节因为长时间敲键盘泛着淡淡的红。
温以宁松了口气，却没心思再背书了。她看着江澈重新投入工作，键盘声比刚才慢了些，像是刻意放轻了力道。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她一个也看不懂，那些纠缠的字母和符号像某种密语，衬得他专注的样子有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可她知道他不是冷漠的人。上周她钢笔没水，他默默递过来一支同款黑色水笔；前天窗外飘雨，他临走时把伞塞给她，自己顶着电脑包冲进雨里。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耳机里的音乐切到了《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的慢板带着点忧郁的调子。温以宁忽然觉得，江澈对着屏幕太久了，眼镜片后的眼睛肯定酸胀，紧绷的肩线也需要放松。她犹豫了一下，摘下右耳的耳机，线缆在指尖绕了半圈。
“江澈，”她用气声叫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要不要……放松一下？”
江澈的手指停住了。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递过去的耳机上，又抬眼看她。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他眼里的犹豫看得格外清楚。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微微倾过身。
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温以宁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图书馆旧书页的气息。他接过耳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腹，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她下意识地缩回手，假装整理书页。
江澈把耳机塞进右耳，重新坐首身体，视线落回屏幕。温以宁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点紧张——他会不会觉得她的音乐很无聊？或者，会不会发现她刚才其实在哼古诗？
下一秒，江澈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温以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忘了！刚才走神时，她把耳机切到了自己录的背书音频。不是外放的轻音乐，是她对着课本录的古诗吟诵，为了方便记忆，特意放慢了语速，带着不自觉的哼唱调子。此刻从耳机里传出去的，正是她自己的声音，轻轻巧巧地念着：“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她的声音透过耳机播放出来，比平时听起来更软，带着点糯糯的尾音，像是贴着耳朵在说话。温以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紧紧攥着书页，指节泛白。
江澈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动不动。屏幕的蓝光映在他脸上，能看到他微微睁大的眼睛，和镜片后迅速掠过的惊讶。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重新落下手指。
笃。
一声敲击声，比刚才重了些。
温以宁屏住呼吸，看见他敲下的字母后面多了个不该有的分号。
紧接着是第二声，笃笃。
他删除了那个分号，却在重新输入时，把“printf”写成了“printf”，漏掉了一个字母。
第三声敲击格外轻，像是犹豫再三才落下。这次是括号的方向错了，本该向右的闭合括号，变成了向左的开口。
短短十秒钟，三个错误。
温以宁认识江澈半年，从没见过他写代码出错。计算机系的学霸，拿过国家级编程大赛的金奖，手指在键盘上向来稳如磐石。可现在，他因为她录的古诗音频，连敲错了三个字符。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甜。像咬了口青提，酸里裹着蜜。
“对不起，”她凑过去，用气声道歉，“我忘了切回去……”
江澈摘下耳机，递还给她。他的耳尖有点红，不知道是不是被耳机捂的。“没事，”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挺好的。”
“啊？”温以宁愣住了。
“你的声音，”江澈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看着屏幕，手指飞快地修正那三个错误，“比轻音乐……更让人放松。”
键盘声重新响起，这次的节奏变得有些飘忽，不像刚才那样精准，却多了点人情味。温以宁把耳机塞回耳朵，发现音频还在继续，她的声音正念到“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阳光慢慢移动，窗格的影子爬到了江澈的键盘上。温以宁重新低下头看书，却忍不住在心里跟着耳机里的声音轻轻哼唱。她能感觉到对面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来，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温热又小心翼翼。
过了一会儿，江澈忽然推过来一张便签纸。上面用他工整的字迹写着：“春江花月夜，我也会背。”
温以宁抬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她拿起笔，在便签纸背面写下：“那下次，我们一起背？”
把便签纸推回去的时候，她的指尖又碰到了他的。这次，谁也没有立刻缩回手。
图书馆里依旧很安静，只有键盘声和翻书声交织着。温以宁的耳机里，自己的声音还在继续，而她知道，此刻有个人，正和她共享着同一首诗，同一阵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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