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博弈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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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博弈之道

 

第二十六章 博弈之道

“这才放了几日的假,你们就又在这里折腾,是想人人都抄书吗?”

班琯身着藏蓝色直裾从门口进来,她衣着朴素,普通样式的发髻上也仅有一支木簪挽着,上面雕了几道纹路。她步履稳重,哪怕走得再快,禁步也依旧稳稳地压着裙裾。

班琯扫视宫内众人,不怒自威的气势把宫里的气压都降低了,方才还像斗鸡似的几个贵族小姐此时也沉默着低下了头,生怕被班琯点名。

班琯今年已然三十有二。后庆早婚,这要是放在民间,都是快要当奶奶的年纪了,朝中也有不少人诟病她到了这个年纪还没嫁人。倒也有几个想续弦的看中了她的才名来求娶,可也都被她严词拒绝,久而久之,就更没人求娶了,她也一直蹉跎到如今,仍旧孤身一人住在李宏赐还给她的班家旧宅。

当年那场飞来横祸,让班家死的死散的散,班母随班父走了,她跟着大母被流放,流放的路不好走,缺衣少食,冬日里更是难耐。大母在她怀里仙逝,最小的妹妹也在流亡途中失踪了,只有她活到了特召的那一天。可当她回到班家大宅时,院里长满了野草,屋子里灰尘厚厚的一层,物是人非,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挥毫泼墨作赋写辞的少女了。

许是经历得太多,心境早已被磨砺得无坚不摧,又或是红尘看破,男女姻缘于她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她选择孤身一人,终身不嫁。

班琯眼里有万年等人从不曾见过的风霜。

李永宁的右侧是空的,今日很早时卫酒府上的女婢就前来告假,说她身子不适今日不便前来,李永宁还担心了好一会儿,还特意差阿杏去询问,才知道今日卫酒恰巧来了葵水,腹痛不已,不是什么大事,但也的确让人难受,班琯也就格外开恩地准了她的假。

一整节课,李永宁都没有怎么听进去,她才刚过十四,还没有来葵水,不过身边的阿杏早就来了,她也大概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每月中旬总有那么几天阿杏的脾气特别暴躁,她也会多顺着阿杏一些,但知晓阿杏每月要流那么多血,自己将来有一天也会如此,她就不免有些紧张。

有再多的心思,可她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见过的,经历过的,还太少。

正当她发呆走神时,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屋内众人都纷纷向她看去。班琯依旧是面无表情,仿佛再大的事情都无法在她心里掀起任何波澜。

“现下道学在民间有兴盛之势,可我后庆向来是以儒为尊,九公主,你试着说说你的想法。”

想法?李永宁完全懵了,她能有什么想法,尊儒还是崇道与她有何干系。李永宁的小手指勾住自己的裙裾,半晌才开口回道,“孔夫子曾有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既然孔夫子都这样说了,那道儒又有什么关系呢?”

班琯听后,罕见地没有出言批评。要知道往日里不管是哪个贵女起来回答提问都会被班琯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坐在桌前掩面而泣,好一点的哭哭也就过去了,就怕那些个面子薄的觉得丢了颜面,直接不来了,任由父母再劝也不肯来嘉福殿进学。

班琯微微一笑,“你倒是会找空子”,却不置可否,也不说她回答的是好还是不好,就直接让她坐下了。

李永宁搬出来孔子的以民为本的思想,实际上是想说,如果儒家是民心所向,朝廷自然不必费心劳力去推崇儒家。同时她又暗戳戳地指出李宏并未以民心为重,才导致民间道教兴起,儒学的式微。可惜整个嘉福殿,也只有班琯一人懂她什么意思。

班琯早就看不惯李宏的荒唐行径,今日李永宁所说倒也的的确确戳中她心中所想,也就没多为难她。

班琯的麈尾扫过永宁案前时,带起一缕棠梨香,她转身在漆屏写下"刍狗"二字,金粉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忽明忽暗。

永宁盯着自己袖口磨出的毛边,突然想起冷宫那些被老鼠啃坏的祭器——去年腊祭被废弃的那只狗,此刻正垫在她漏风的窗棂下,人到生死之境时,断不会有那么多仁慈之心,不过是物尽其用罢了。

"殿下可知郑玄注《礼》时,如何解"刍狗未陈"?"班琯忽然叩响永宁的榆木案,惊得她腕间的木珠撞在砚台边沿,墨汁溅上《白虎通义》残卷,正巧污了"君为臣纲"四字。

永宁用棠梨叶吸干墨渍,叶脉在"纲"字上拓出细密的裂痕:"未陈则贱,既祭则焚。"她指尖抚过被虫蛀的竹简,"就像濯龙园新扎的绢花,没供到太庙前,尚不如我屋角的蓍草耐寒。"

万年突然折断手中的青玉笔管:"九妹倒是会替草芥鸣不平,难怪常与暴室婢女分食。"

"阿姊可见过被香灰烫伤的狸奴?"永宁用木珠串勾起香囊,"上月西阁那只花斑猫,宁可啃我晒的柿子干,也不碰洒了龙涎的肉糜。"她忽然将香囊掷进炭盆,窜起的火苗里爆开几粒硃砂:"班主傅昨日说"过犹不及",原是这般景象。"

班琯的麈尾尖忽然沾了盆中飞灰,在漆屏"刍狗"旁添了道焦痕。老女史凝视着永宁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倒是合了董仲舒"屈民伸君"之论。"

她枯枝般的手指划过永宁补丁摞补丁的书囊,"可惜少府今年供奉的缣帛,都裁作三清殿的幡旗了。"

周良玉的兔毫笔突然坠地,她想起父亲为讨好姜曳,将祖传的《齐论语》换成《老子想尔注》。

永宁捡起那支镶着南海珍珠的笔,忽然在残简背面写下"刍狗"二字。墨色渗进竹裂处,恰似太庙檐角被香火熏黑的蛛网。

"明日交《洪范》九畴注疏。"班琯突然合上永宁的竹简,"用你补窗的楮皮纸。"班琯转身时,孔雀罗大氅扫落了万年案头的和田玉镇纸,却在触及永宁的棠梨木珠时,轻轻拂去一粒积灰。

永宁将染香的木珠按在"刍狗"字痕上,听到身后万年撕碎洒金笺的响动。冷宫漏雨的瓦当在袖中发烫,那里藏着班琯晨课时塞给她的《盐铁论》残页。窗外的棠梨枝突然抖落积雪,惊起一群啄食刍狗的寒鸦。

待到散学,众女都走了,李永宁却等不到阿杏,还以为这丫头又迟到了,遂打算自己回去。正当她打算离开时,却被班琯派来了女婢叫住。

嘉福殿偏殿内,李永宁和班琯面对面跪坐,中间摆着张棋局,是最近重新流行起来的围棋。

班琯不说话,只是自己跟自己对弈,李永宁也不敢开口,只能看着她下棋。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终于,班琯放下一子,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棋局。漫不经心地问道,“会下吗?”

李永宁一愣,虽然这会显得她没什么文化,但也诚实地回答,“不会”

班琯唇角一勾,“无妨,我可以教你。”她顿了顿,正色道,“弈之道,博也。观棋亦如观天下,弈黑白则如弈乾坤。”

李永宁心里暗暗疑惑,不知道班琯为什么突然要教她下棋。她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是波涛汹涌。她知道班琯,少有才名,是能与朝上大夫相提并论之人,若为男子,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只可惜生为女子,命运坎坷。

班琯见她不答话,也不催促,只是调侃了一句,“怎么?不愿意?弈道如治道,得之为汝幸。”

她抿了抿唇,食指不自觉地揉搓曲裾。“当然不是,能得主傅教诲,是永宁之幸。”

班琯将黑白二色棋子收起来,“很好,以后每次散学后,你都到这来,我教你对弈。”

李永宁垂首,“永宁知晓了。”

檀木棋枰上浮着层冷宫特有的潮气,班琯指尖黑子落在三三位,惊起案头博山炉里一缕青烟。

永宁盯着纵横十九道,忽然发现那墨玉棋子竟是用拆碎的禁步玉珠改制,缠金丝的裂痕里还渗着朱砂。

这位班主傅还真是奇怪,说她有钱,却用旧物重制棋子,说她拮据,用的料子确实顶顶好的物件。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这位班主傅祖上阔过,现下没落了。

"执白。"班琯将粗陶罐推过来,永宁触到白子的瞬间僵住了——这是用宫殿墙上剥落的夯土混着棠梨胶烧制,粗粝表面仿佛还黏着她去年冬衣的麻絮。

黑棋在星位布开鹤翼阵,永宁胡乱落子时碰翻了青瓷水丞。

水流浸透棋枰右下角,却显出木纹里暗藏的经纬线。她突然认出这是张改制过的军用輿图,两道新刻的凹痕正划过幽州与交趾。

幽州,她记得,那里似乎不太平。

"弈者,意也。"班琯忽然将黑子拍在天元,"孝武皇帝元狩四年,骠骑将军出代郡..."她麈尾扫过被水渍模糊的幽州位置,"霍去病便是这般直捣单于庭。"

永宁的白子沾了水汽,在并州方位洇开黄晕,鬼使神差地将棋子移向凉州:"若是断其粮道?"

班琯的碧玉棋笥突然倾倒,十二枚黑子滚成黄河九曲的走势:"永初五年,羌乱断陇道,军士啖弩索充饥。"她枯瘦的手指按住永宁欲撤的白子:"落子无悔。"

窗外的暮色染红了棋子,黑玉里的金丝裂痕似烽燧狼烟。当永宁将白子嵌进黑阵腹地时,班琯突然吟起《弈旨》:"四象既陈,行之在人。"

班琯腕间的沉香木珠擦过永宁结痂的指尖,惊觉那粗糙的触感竟与白子同源。

三更梆子响时,棋枰已现峥嵘。班琯的黑子困住白龙,却见永宁将食指按在棋罐边缘,笑道:"冷宫鼠妇啃不动玉珠,倒是爱嗑夯土棋子。"

永宁轻笑:“戏谑之言,不足入耳。”

她忽然将白子撒向西北角:"土遇水则溃,可若是混着雪..."

残局霎时化作元初二年的凉州大雪,羌人铁骑在冻土上打滑的模样跃然枰上。班琯大笑震落梁间积尘,麈尾拂乱棋局:"善!这局该赏你《尉缭子》注本。"

永宁起身收拾残子时,发现罐底沉着片龟甲,刻着"荧惑守心"的星象图。

班琯已转入屏风后,唯有声音穿过屏风传来:"不是说棠梨胶好吗?明日带一些来,该补补这漏雨的瓦片了,看着让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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