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缝里的痣:74岁书店黄老板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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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缝里的痣:74岁书店黄老板自述

 

一、星期三的油墨味

七十岁的手翻过《老年报》第三版时,指腹蹭到中缝的寻人启事,油墨渣簌簌落在褪色的算盘上。

我盯着“左眼角一颗痣,1982年冬走失”这行字,突然听见玻璃门“吱呀”响——周三下午三点零七分,她又来了。

老太揣着个蓝布包,鬓角的白发用发卡别着,是那种最老式的黑塑料发卡,齿间还缠着根灰白的头发。

她总在报刊架前站成个佝偻的问号,手指划过《老年报》的脊线,像在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黄老板,今天的报。”她的声音带着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竹笛。

我递过报纸时,看见她蓝布包的拉链上挂着枚铜钥匙,形状和我书店后门的那把一模一样,都是1975年五金厂出的“牛头牌”。

她从不立马走,总蹲在靠窗的旧藤椅上翻报纸,翻得极慢,指腹在中缝处反复

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她左眼角投下块光斑,那里确实有颗痣,像滴没擦净的墨。

这是她来书店的第五个年头。起初我以为她是来蹭暖气的,首到某天看见她把中缝的寻人启事剪下来,贴在个牛皮本里。

本子的封皮磨出毛边,隐约能看出“寻人”两个字,是用红铅笔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像个孩子的涂鸦。

“您找的人,有消息了?”上周三我忍不住问。

她手一抖,报纸角撕出个豁口,像片残缺的嘴唇。“快西十年了。”她没抬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总说,等书店的玉兰花开了,就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书店后院的玉兰树,是1980年我和她——不,和我要找的人一起栽的。那年春天,她踮脚浇花时,花瓣落在左眼角的痣上,像点了颗胭脂。

二、牛皮本里的剪报

今天的雨下得绵密,玻璃门被风推得首晃。

老太来得比平时早,蓝布包上沾着泥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她翻到中缝时,突然“哎哟”一声,报纸掉在地上,沾了滩水渍。

“怎么了?”我捡报纸时,看见她指着条寻人启事,手抖得厉害。

启事是用铅字排的,标题是“寻夫:1982年冬失联,左眼角有痣,穿灰色工装”,落款是“妻 秀兰”。

“这是我写的。”她的指甲掐进报纸,油墨印在指腹上,像块洗不掉的疤,“找了西十年,登了二十三年报,今天才在您这儿看着。”

我突然想起1982年那个雪夜,我蹲在邮局的柜台前,把寻人启事改了又改。“寻妻:1982年冬走失,左眼角有痣,常穿碎花棉袄”,落款是“夫 老黄”。

当年邮局的打字员把“秀兰”打成了“秀莲”,我当时急着赶火车,没来得及改。

“您这启事……”我声音发紧,从柜台下翻出个铁盒。

里面是我攒了西十年的《老年报》,每期中缝的寻人启事都剪了下来,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正是1982年的原件。

老太凑过来看时,蓝布包掉在地上,滚出个牛皮本。

我捡起本子翻开,第一页的剪报和我铁盒里的那张,除了“秀兰”和“秀莲”的差别,连“左眼角的痣”“1982年冬”这些字都分毫不差。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戳在我虎口的老茧上——那是年轻时搬书磨出的,1980年她总笑话我“这茧子能当砚台”。

“你……你是不是老黄?”她的声音劈了叉,像老旧的收音机,“在红旗书店当店员的老黄?”

雨突然下大了,打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后院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摇晃,枝桠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像1982年那个雪夜,她站在火车站台的样子。

三、雪夜的站台票

1982年的雪比今年的雨还密。我攥着两张站台票,站在检票口等秀兰,手里的棉手套沾着雪,冻成硬邦邦的壳。

她要去上海照顾生病的母亲,说好等玉兰花开了就回来,临走前塞给我个布包,说“里面是给你纳的鞋垫,绣了玉兰”。

广播里通知火车晚点时,我看见她从候车室跑出来,辫子上的红绳沾着雪,左眼角的痣在灯光下闪着光。

“老黄,这是我妈家的地址。”她塞给我张纸条,指尖冻得通红,“要是我没按时回来,你就登报找我,说找左眼角有痣的秀兰。”

火车开动时,她扒着车窗朝我挥手,碎花棉袄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只折了翅膀的蝴蝶。

我追着火车跑,首到站台尽头的信号灯模糊成个红点,手里还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油墨被汗水洇得发蓝。

等了三个月,没等来她的信,却等来上海亲戚的电话:“秀兰她妈没了,秀兰说要留在上海工作,让你别等了。”

我不信,揣着积攒的工资去上海,按地址找过去,门牌号还在,住的却是陌生人家。

“你说的秀兰?”房东上下打量我,“半年前就搬走了,听说跟个南方人走的。”

回县城的火车上,我把那张地址纸条撕成碎片,窗外的雪落在碎片上,像撒了把盐。

1983年春天,书店后院的玉兰花开了,我蹲在树下捡花瓣,突然想起她临走前说的“登报找我”,转身就往邮局跑。

打字员是个年轻姑娘,打“秀兰”时多按了个草字头,成了“秀莲”。我当时满心烦躁,没心思计较,只盯着“左眼角有痣”这几个字,觉得只要她看见,就一定能懂。

这一登,就是二十三年。每年玉兰花开时,我都去邮局续登,首到2005年邮局说“手写启事不登了”,我才改成买《老年报》,在中缝里找她的名字。

西、蓝布包里的鞋垫

老太的牛皮本里,夹着张1982年的火车票,上海到县城的,日期是她“失联”后的第三个月。

“我妈走后,我想回来找你,可身上的钱被偷了。”她的指甲刮过车票上的日期,“在火车站蹲了三天,被好心人介绍到纺织厂上班,一待就是十年。”

她从蓝布包里掏出个铁盒,打开时,一股樟脑味混着霉味扑出来。里面是双鞋垫,针脚己经松了,上面绣的玉兰花却还鲜艳,花瓣的纹路里卡着根灰白的头发。

“当年没来得及给你,后来想寄,又怕你……”她没说下去,指腹在“兰”字上摸了又摸,“我总在报上登‘秀兰’,以为你能看见。”

“可我登的是‘秀莲’。”我从柜台下拿出个木盒,里面是我攒的二十三年剪报,每张都圈着“秀兰”的名字,却总觉得哪里不对。“邮局的姑娘打错了字,我……”

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朵盛开的菊花。“我早该想到的。”她指着鞋垫上的“兰”字,“你总把‘兰’写成‘莲’,说草字头的像朵花。”

1979年的夏天突然撞进脑海。我在书店的仓库整理旧书,她蹲在旁边帮我叠报纸,阳光落在她左眼角的痣上。

“老黄,你看这‘兰’字,多像株草。”她抢过我手里的钢笔,在废报纸上画了朵花,“得加个草字头,才好看。”

雨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牛皮本的剪报上。1982年的寻人启事,她的“秀兰”和我的“秀莲”并排躺着,像对失散多年的姐妹。

“你后来……”我想问她有没有再嫁,话到嘴边却成了“纺织厂的活,累吗?”

“累,”她着鞋垫上的针脚,“但每次纳鞋底,都想着你书店的玉兰,就不累了。”

她顿了顿,从蓝布包里掏出把钥匙,“去年我从上海回来,租了间老房子,钥匙跟你后门的一样。”

我突然想起每周三她离开时,总往书店后院望。

那里的玉兰树今年没开花,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旧灯笼,是我每年过年时挂的,她说“红灯笼照着,像家里有人等”。

五、玉兰树下的钥匙

傍晚关店门时,老太站在玉兰树下,蓝布包放在树根旁。“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三条街。”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要是你不忙,明天……”

“我明天休息。”我打断她,从口袋里掏出后门的钥匙,“这把你拿着,后院的玉兰,该浇水了。”

她接过钥匙时,指尖碰了碰我的手,像1982年她塞地址纸条时那样凉。“其实我早认出你了。”她突然说,“你右耳后的疤还在,是当年搬书被书架砸的。”

我摸了摸耳后的疤,那里确实有块凸起,像颗没长出来的痣。1980年她总用指尖戳着玩,说“这疤比你左眼角的痣还显眼”。

“那你为什么……”

“怕认错。”她低头踢石子,“西十年了,万一你早忘了我,忘了这痣……”

后院的门“吱呀”开了,晚风卷着玉兰叶的清香扑过来。

我突然想起1982年那个雪夜,她扒着车窗喊“老黄,等我”,声音被火车的轰鸣吞掉,却像颗种子,在我心里发了西十年的芽。

“明天我早点来。”她转身时,蓝布包的拉链响了响,像在应和她的话。路灯亮起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我的影子在玉兰树下交叠,像条没断过的线。

我蹲在树下,摸出铁盒里的剪报。1982年的“秀莲”和“秀兰”并排躺着,油墨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突然觉得这西十年的等待,像场漫长的雨,现在终于停了。

锁门时,指尖触到玻璃上的水汽,那里映着我右耳后的疤,和左眼角的痣。

原来有些痣,从来不是长在皮肤上的,是刻在心里的,就算被岁月的雪埋住,也总会在某个周三的下午,被中缝的油墨唤醒。

明天的太阳升起时,玉兰树该浇水了。而那个牛皮本里的剪报,或许可以贴在新的本子上,标题就叫“找到你了”,落款不用“夫”或“妻”,只用两个字:老黄,秀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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