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园的震频
七十岁的嗓子吊到“从一而终”的“终”字时,我看见柳树下的聋老头又在用手掌贴音箱。
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扫过他的蓝布衫,那双手枯瘦得像老树根,指节处的茧子比我练了六十年的水袖还厚。
“王师傅,这聋子又来了。”拉胡琴的老李头往地上啐了口痰,“天天来摸音箱,怪瘆人的。”
我没接话,水袖一翻遮住半张脸。《霸王别姬》的西皮流水调在公园上空荡着,最后一个转音落定,老头突然站起身,往戏台这边挪。
他的腿不利索,每走一步膝盖都发出“咔嗒”响,像我那把用了三十年的宝剑,鞘口磨得发松。
这是他来听戏的第三个秋天。
起初我以为他是来蹭阴凉的,首到某天发现他总在我唱《思凡》时,用手指在音箱上敲梆子的节奏——那是1958年戏班教的老调子,现在早没人会了。
“您老听得懂?”某天散场,我递给他瓶凉白开。他没接,只是盯着我鬓角的珠花看,那是颗玻璃珠子,仿的是当年那支凤钗上的珍珠。
他突然扯过我的手,往掌心塞了个东西。是支凤钗,银鎏金的钗头弯成如意形,最顶上的珍珠缺了一角,阳光照过去,缺口处像张没闭紧的嘴。
我的手指猛地抽回,水洒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这支凤钗,1966年被红卫兵抄家时,我亲眼看着它被扔进火堆,而替我藏起它的人,早该在牛棚里化成灰了。
二、火里的珠
1966年的火把把夜空烧得通红时,我正跪在戏班的青砖地上,凤冠霞帔被踩成烂布。红卫兵把我的嫁妆往院里扔,樟木箱的铜锁撞在石碾上,发出哀鸣。
“资本家的小老婆,还敢藏封建残余!”带头的后生一棍子砸在我肩上,我看见那支凤钗从箱底滚出来,珍珠在火光里闪着妖冶的光。
那是师兄启明送我的,钗头刻着极小的“忠”字,他说“唱戏要忠,做人更要忠”。
混乱中有人拽我的胳膊,是烧锅炉的老赵头,平时总蹲在后台角落听戏。“王老板,快藏!”他塞给我块黑布,我摸到他掌心的烫疤——那是去年给戏班烧热水时烫的,像朵没开的花。
我把凤钗塞进黑布,他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窝头:“去后山窑厂,我侄子在那儿看仓库。”他转身时,后背挨了一棍,闷响像敲在空鼓上。
后来听说,老赵头被当成我的“同党”关进牛棚。有人偷偷告诉我,他在里面总被打,却死活不承认凤钗在他那儿。
1969年冬天,他没熬过那场流感,尸体被拖去乱葬岗时,据说怀里还揣着块烧焦的黑布。
我在窑厂仓库躲了三年,每天摸着墙缝里的土过日子。
有天夜里梦见老赵头蹲在后台,边啃窝头边听我唱《霸王别姬》,他说“王老板,你这‘从一而终’唱得不如以前有劲儿”。
1972年我平反回戏班,后台的青砖地上,还能看见当年被火把烧出的焦痕。
我在乱葬岗找了三天,只找到块带烫疤的骨头,像他手上那朵没开的花。我给它立了块无字碑,碑前种了棵柳树,他说过“柳树活泛,能挡风”。
三、音箱里的茧
公园的长椅上,我捏着那支凤钗,珍珠的缺口硌得掌心发疼。聋老头坐在对面,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半块烧焦的黑布,裹着些碎银——正是我当年凤钗上的流苏。
“你……”我的嗓子像被松香堵了,他突然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音箱,然后比划着烧火的动作。
我突然明白,他不是天生聋的,是被火熏坏的。
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纸页黄得像秋叶。
第一页画着个戏台,台上的虞姬正自刎,台下角落里画着个小人,蹲在那儿啃窝头。旁边写着:“1956年,王老板第一次唱《霸王别姬》,水袖扫到我脸上,香得很。”
翻到1966年那页,字迹被水泡过,模糊的地方能看出“火”“凤钗”“塞进烟囱”。
我的手开始抖,戏班的锅炉房有个旧烟囱,1960年我还在那儿藏过启明送我的糖块。
最后一页画着棵柳树,树下有块碑,旁边写着:“她以为我死了,立了碑。我每天去看,碑前的草长高了,她该来除了。”
“你……老赵头?”我把凤钗递过去,他接过时,手指在“忠”字处摸了又摸。
他突然扯过我的手,往我掌心写字,一笔一划的:“我不是老赵头。”
我的心沉下去,他却继续写:“我是他侄子,赵守义。当年在窑厂给你送窝头的,是我。”
西、窝头里的糖
1967年春天,窑厂仓库的门被敲响时,我正啃着发霉的红薯。
门外的后生背着个篓子,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额角有块疤——像我师兄启明眉骨上的痣。
“我叔让我给你送吃的。”他把窝头塞进我手里,里面裹着块糖,化得黏糊糊的。“我叔说,你爱吃甜的,唱戏要润嗓子。”
他每个月来一次,总在月圆夜,说“我叔在牛棚里看得见月亮,让我给你带句话,说《霸王别姬》的‘夜深沉’他还没听够”。
有次他揣来块红布,说是我被烧的戏服碎片,“我叔从火堆里抢的,烫坏了半只胳膊”。
1969年冬天,他没来。我在仓库的墙缝里刻着日子,等到第三十七天,他终于来了,棉袄上沾着雪,说“我叔没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烧焦的银钗头,珍珠早就没了,“我叔藏在烟囱里的,火太大,只抢出这个”。
他说要去东北投靠亲戚,临走前给我画了张图,说“以后平反了,去公园唱戏吧,那儿有柳树,我叔说你唱《思凡》时,柳丝能当水袖”。
我摸着他额角的疤,突然想起启明师兄——1959年他在后台教我翻云手,被道具箱砸到眉骨,留了个一样的疤。
“你叔……”我想问他是不是启明,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从怀里摸出个玉佩,是块残缺的凤形佩。“我叔说,这是他师兄的,丢了好多年了。”
玉佩的缺口,刚好能和我贴身戴的龙形佩对上——那是启明送我的定情物,当年他说“龙凤配,从一而终”。
五、无字碑前的琴
深秋的柳树开始落叶时,我带赵守义去了乱葬岗。那块无字碑还立在那儿,碑前的柳树长得比人高,枝条垂下来,真像水袖。
“他总说,你会来这儿。”赵守义蹲在碑前,用手比划着拉胡琴的动作。“我叔聋了后,总在公园摸音箱,说能听见你的嗓子,比当年在后台听的还亮。”
他从布包里掏出个旧胡琴,琴杆上刻着个“明”字。“我叔在牛棚里做的,说等你平反了,要给你伴奏。”琴筒上蒙的蛇皮,是用他棉袄里的棉絮换来的。
我突然明白,1966年替我藏凤钗的,根本不是烧锅炉的老赵头。
那个往我手里塞黑布的人,那个在牛棚里被打却不松口的人,那个让侄子给我送糖的人,是启明师兄。他改了姓,躲在后台当烧锅炉的,就为了能听我唱戏。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发颤,赵守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凤钗的缺角。
1966年的火把不仅熏聋了他的耳朵,还烧坏了他的嗓子,从那以后,他再也唱不了“从一而终”了。
夕阳把柳树的影子拉得老长,赵守义突然拉起胡琴,《夜深沉》的调子在乱葬岗上荡着。
他的弓法生涩,像初学的孩童,可那节奏,和1956年启明在后台给我伴奏时一模一样。
我掏出凤钗,把缺角的珍珠对着夕阳。光从缺口漏出来,在无字碑上投下个小小的光斑,像颗没掉的泪。
“从一而终啊……”我轻声唱起来,水袖扫过碑前的尘土,惊起只蚂蚱。
赵守义的胡琴突然停了,他指着碑后的草丛,那里有朵野菊开得正艳,花瓣上沾着的露水,在夕阳里闪着珍珠般的光。
或许有些“从一而终”,从不用刻在碑上。它藏在烧焦的凤钗里,躲在聋人摸过的音箱中,落在每个深秋的戏台前,像那朵野菊,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开得比当年的戏服还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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