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瓦罐上的裂痕
防盗门的猫眼被手指按出个圆斑时,我正给茉莉剪枯枝。
楼下的桂花香混着秋阳漫进阳台,缠在晾衣绳的蓝布衫上——那是老李生前最爱穿的,洗得发白的袖口还沾着去年的茉莉花粉。
“谁啊?”我隔着门问,剪刀还卡在花梗里。门外传来粗哑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的竹管:“张阿姨,我是楼下的老王。”
开门的瞬间,一片茉莉花瓣落在他脚边。
老王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个瓦罐,陶土的颜色像陈年的茶垢,罐口歪歪扭扭地镶着圈铁皮,接缝处的水泥还带着新鲜的灰白。
“这是您的吧?”他把瓦罐递过来,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指腹——那触感像摸过老李的工具箱,砂纸磨出的糙面里藏着细碎的木屑。
我的手指突然僵住。罐身侧面有道斜斜的裂痕,用铜丝像缝补丁似的缠了三圈,最显眼的是罐底,补着块椭圆形的陶片,边缘还留着烧焦的黑痕。
这是1977年的那只瓦罐。
二、洪水前的茉莉
1977年的夏末,洪水还没到的时候,阿勇把这只瓦罐放在我家门槛上。
罐身刻着缠枝莲,他说“这是我爷烧窑时的试制品,就这一只”。
那天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脚沾着陶土,左额角的伤疤在太阳下闪着光——是去年烧窑时被瓷片划的。
“等我转正了,就用这罐子给你腌糖蒜。”他挠着后脑勺笑,工装口袋露出半截红绸带,是我前几天塞给他的,说“缠在瓦罐上好看”。
我们在窑厂后面的坡地种了片茉莉。
阿勇说“茉莉配糖蒜,日子才够味”,可没等花开,他娘就拿着瓦罐找到我家,摔在青石板上:“穷窑工还想攀高枝?我儿要娶厂长的侄女!”
瓦罐裂开时,我正蹲在茉莉丛前摘嫩叶。阿勇冲过来护着我,他娘的拐杖落在他背上,闷响像敲在空陶上。
“我不娶!”他把我往身后拽,瓦罐的碎片在他脚边硌出红痕,“这罐子我补好,还用来给她腌糖蒜!”
那年七月,洪水漫进窑厂时,阿勇正在加固窑门。有人看见他抱着根木头往坡地游,说“要去救那些茉莉花”。
等水退了,只找到半截红绸带,缠在断了的花枝上,像条渗血的舌头。
我在废墟里扒了三天,瓦罐的碎片捡了小半筐,最大的一块就是现在罐底的椭圆形陶片,上面还沾着阿勇工装的蓝布丝。
后来老李娶了我,在阳台种满茉莉,他总说“这花香得像段没讲完的故事”。
三、捡花瓣的老头
老王搬来楼下的那天,我正在给茉莉换盆。
他扛着个旧木箱,箱子角磕在楼梯扶手上,发出“哐当”响——和当年阿勇扛窑砖的声音一模一样。
他总在清晨五点半出现在楼下,背着手站在茉莉丛的阴影里。
秋风吹落花瓣时,他就蹲下去捡,枯瘦的手指捏着雪白的瓣子,像捏着易碎的星子。
“张阿姨,您这茉莉长得旺。”有天我倒垃圾,他突然开口,手里攥着把花瓣,“我那口子活着时也爱种,就是总养不活。”
我这才注意到他左额角有块浅疤,被白发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说话时总盯着我的手,像在数我指甲缝里的泥——1977年阿勇也总这样,说“看你浇花的手,就知道日子过得细”。
上周三,我把谢了的茉莉花瓣扫到楼下,转身时看见他蹲在花丛边,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盒,把花瓣小心翼翼地装进去。
盒子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铜色,像极了阿勇当年装窑工证的盒子。
“您捡这干啥?”我忍不住问。他手一抖,花瓣撒了一地,慌忙去捡时,铁皮盒掉在地上,滚出颗晒干的茉莉花蕾。
“泡茶喝。”他的声音有点发紧,“我那口子……生前爱喝这个。”
风吹过阳台,老李的蓝布衫在绳上晃荡,衣角扫过茉莉枝,落下片花瓣,刚好落在他的铁皮盒里。
西、补了三十年的缝
“1977年洪水后,我被冲到下游的草垛里。”老王坐在阳台的小马扎上,瓦罐放在茉莉花盆中间,罐口的铁皮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醒过来时,左额角的疤黏着陶片,手里还攥着这块罐底。”
他说他在公社医院躺了半年,醒来啥都记不清,只认得手里的陶片,总觉得“欠着谁的”。
后来跟着救援队去窑厂清理,在废墟里扒出更多碎片,用泥巴胡乱粘起来,可总缺块罐底——首到去年搬来这里,在楼下的花丛里捡到那块椭圆形陶片,上面还留着他工装的蓝布丝。
“这三十年,我走到哪儿就把碎片带到哪儿。”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卷铜丝、半袋水泥,还有张泛黄的纸,画着瓦罐的原样,缠枝莲的纹路被得发亮。
“在西安修地铁时,学了钢筋捆扎;在广州烧砖窑,偷学了补陶的法子;去年在工地看大门,终于把这裂缝给缠紧了。”
我突然想起老李临终前的话。
他拉着我的手,指腹划过我掌心的老茧:“当年你总对着空花盆发呆,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个没回来的人。”
他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在茉莉丛里,“这样我就能替他,守着你的花。”
瓦罐的裂缝里卡着片干枯的茉莉花瓣,是去年的。
老王用指甲把花瓣抠出来,放在掌心吹了吹:“我记起来了,你总爱在罐子里插刚开的茉莉。”
秋阳透过纱窗,在他左额角的疤上投下块光斑,像1977年窑厂的火光。
我突然明白,老李种的茉莉为什么总开得比别家旺——他早就知道,这花香里藏着个人,等了西十年,终于顺着花瓣找来了。
五、糖蒜的味道
老王走的时候,把铁皮盒留在了阳台。里面的干花瓣散发着淡淡的香,混着桂花香漫进厨房——我正在腌糖蒜,用的是老李留下的玻璃罐,可总觉得不如瓦罐来得妥帖。
“张阿姨,明天我来帮您挪花盆。”
他站在楼下仰头喊,蓝布衫的后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和阿勇当年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把瓦罐放在阳台最显眼的位置,罐口朝着老李的蓝布衫。
夜里起风,晾衣绳的晃动让蓝布衫扫过瓦罐,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轻轻那些铜丝缠绕的裂痕。
今早打开阳台门,看见瓦罐里插着束新鲜的茉莉,是老王趁我没醒时放的。
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光,像1977年阿勇眼里的星星。
我找出老李的玻璃罐,把腌好的糖蒜倒进瓦罐。
陶土的吸附性真好,瞬间就染上了酸甜的味。
罐底的椭圆形陶片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上面的蓝布丝早就和陶土融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布,哪是土。
楼下传来老王的咳嗽声,他又在捡花瓣了。风吹过,片茉莉落在瓦罐上,顺着铜丝缠绕的裂痕滑进去,像滴终于找到归宿的泪。
或许有些错过,从来不是真的错过。
就像这瓦罐,碎了西十年,补了三十年,终究还是装回了最初的糖蒜,插回了最爱的茉莉。
而那些爱过的人,也从未真正离开——一个变成了阳台上的蓝布衫,一个变成了楼下捡花瓣的背影,在茉莉香里,把日子过成了既不辜负过去,也不耽误现在的模样。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cefhg-1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