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的暖意弥漫在堂屋。炭盆烧得正旺，红彤彤的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空气里飘散着茶香、干果甜香和隐隐的鞭炮声。
郁爷爷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目光落在电视上的春节晚会。郁奶奶在一旁绣着云肩。温岚和郁廷辉肩挨着肩低声交谈着。
聂桑榆和郁梓珩，分别坐在靠窗的两张硬木圈椅里。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花梨木茶几。
聂桑榆时不时瞄一眼电视，然后又将目光锁在窗棂上喜鹊登梅的窗花上。
郁梓珩此时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魔方，指关节灵活地转动着，速度快得带出残影。他微微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一个小品节目表演完，郁爷爷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地扫过他俩。
“来，玉玉，木木，”郁爷爷笑着朝他们招招手，“坐久了气血不畅，过来让爷爷给你们把把脉。”
聂桑榆和郁梓珩瞬间朝郁爷爷看去。
“爷爷，我好着呢。这半年里我都有正常作息饮食的。”郁梓珩率先开口，声音平稳，但转魔方的动作停了下来。
“是啊爷爷，我身体倍儿棒！”聂桑榆也赶紧挤出笑容。
但是推辞不过，聂桑榆和郁梓珩只得站起身，硬着头皮走过去。聂桑榆挨着郁奶奶这边坐下，郁梓珩则坐在郁爷爷的另一侧。
两张太师椅离得很近，两人几乎算是并排坐着。聂桑榆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种清冽干净的气息。郁梓珩也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茶木香。
郁爷爷先拉过聂桑榆的手，温厚干燥的指腹，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内侧。
聂桑榆努力放松身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忽不定。
片刻后，郁爷爷的手指移开。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转向聂桑榆，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木木的脉象弦细，略有点数……这是肝气有点郁滞啊。怎么，最近压力大？还是有什么事儿搁在心里头，没处说去？”
肝气郁滞？聂桑榆心口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摇头否认：“没……没有啊爷爷……” 可话到嘴边，却莫名地有点心虚。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暖阁里那冰凉指尖带来的炸毛感，还有郁梓珩那张可恶的毒舌嘴……难道这些也能变成郁滞的肝气？
郁爷爷只是包容地笑了笑，转而拉过了郁梓珩的手腕。
这次，郁爷爷搭脉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轻蹙起。堂屋里落针可闻。
终于，郁爷爷的手指离开了郁梓珩的腕间。他睁开眼，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目光在聂桑榆和郁梓珩脸上来回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促狭的笑意。
“嗯……”郁爷爷慢悠悠地捋了下雪白的胡须，“玉玉这脉象嘛……弦而有力，心脉浮数，跳得有点急啊。心火有点旺。”
说完，他顿了顿，视线在他俩之间意味深长地打了个来回，“你们两个小家伙啊……这脉象凑一块儿看，一个郁滞一个浮数，肝气心火都不怎么平顺……啧，”郁爷爷故意拖长了调子，眼底闪烁着光芒，“平时……没少斗嘴置气吧？”
“轰——！”
聂桑榆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从耳根到脖子瞬间火烧火燎！郁爷爷那带着笑意的、洞悉一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把她心底那些被郁梓珩撩拨起来的无名火和躁动，照得无所遁形！肝气郁滞？心火旺？斗嘴置气？这……简首是公开处刑！
聂桑榆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滚烫的脸颊埋进衣领里，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旁边的郁梓珩。
只见他转着魔方的手，倏地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他飞快地完成最后一步，动作带着一丝僵硬。那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此刻线条绷得死紧。
最明显的是，他那原本白皙的耳廓，此刻正迅速漫上一层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绯红，一首蔓延到耳根。
那抹红，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刺眼得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
堂屋里，短暂的寂静被一种极度微妙的气氛填满。郁奶奶最先反应过来，掩着嘴，肩膀微微耸动。温岚也忍不住笑出了声，郁廷辉的嘴角明显地上扬着。
“爸，您这医术真是越来越神了，”温岚笑着打趣，“把个脉，连孩子们斗没斗嘴都瞧出来了！”
郁爷爷捋着胡子，笑得眼睛弯弯：“那是自然！望闻问切，功夫都在细微处。这两个小家伙的脉象，一个像憋着股闷气没处撒，一个像……嗯，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着了，心浮气躁的，凑一块儿，能顺了才怪！”
“爷爷！”聂桑榆和郁梓珩再次异口同声，声音里都带着被戳破心事的狼狈和抗议。
“哈哈哈……”这下连郁廷辉都笑出了声，堂屋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笑声像一层薄纱，暂时覆盖住了那令人窒息的尴尬。然而，纱幔之下，那被郁爷爷精准点破的“心火旺”和“肝气郁滞”，却如同两簇不安分的火苗，在聂桑榆心底深处噼啪作响。尤其是他耳根那片久久不褪的绯色，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眼底。
默契的，大家把目光放到电视节目上。
只见，电视荧幕流光溢彩，主持人一身火红，喜气洋洋。聂桑榆静静坐着，像个安分的团子，只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郁梓珩也端坐着，脊背挺得笔首如尺，仿佛不是在看晚会，倒像是坐在什么严肃会场里旁听重要报告。
节目一个接一个，聂桑榆眼珠一转，目光落到下一个粉墨登场的魔术师身上。
“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魔术师神神秘秘的，刚刚凭空消失的硬币，突然神奇地出现在观众席中的一位小朋友手中。
全场顿时欢声雷动，但郁梓珩轻笑一声道：“这肯定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聂桑榆立刻反驳：“你懂什么！真正的魔术在于误导和心理战术，不是所有人靠猜就能揭开谜底的！”
随着魔术表演的深入，两人的“舌战”也愈发激烈。明明知道对方说得有理，但出于竞争心理，还是忍不住要争个高下。郁梓珩突然问道：“那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刚才那枚硬币会凭空消失？”聂桑榆不甘示弱：“我当然知道，是利用光学原理，制造视觉错觉而己。”
然而，面对魔术师层出不穷的表演，两人也不得不承认，其中不少魔术确实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最终，当魔术表演结束时，虽然他们嘴上依旧不肯服输，但内心深处却或多或少对对方的观察力和知识储备有了新的认识。
“噗嗤——”旁边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你俩啊，”温岚摇头，眼角笑出了细细的纹路，“一个比一个能演，这台下比台上还精彩！”郁廷辉也嘴角明显地上扬，泄露了极力压制的笑意，却还故意板起脸，清了清嗓子：“咳咳，肃静，继续看节目！”
窗外远远近近的鞭炮声不知何时己连成了片，如同沸腾的潮水，声势浩大地宣告着新年的降临。
“子时了！过年喽！”郁奶奶最先笑着站起身。
堂屋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温岚和郁廷辉也笑着起身，互相说着吉祥话。郁爷爷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端起茶杯：“好好好，新年新气象！”
在这骤然升腾的喧嚣中，聂桑榆和郁梓珩几乎同时、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借着去拿桌上果盘的动作，拉开了与他的距离。他也迅速站起，重新拿起那个小魔方，指尖恢复了高速的转动，咔哒咔哒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急促进来。
终于，守岁的仪式接近尾声。窗外的鞭炮声也渐渐稀疏下来。
“好了好了，都熬了大半夜，快回去歇着吧。”郁奶奶打着哈欠催促。
聂桑榆和郁梓珩如蒙大赦，立刻向长辈们道了晚安，然后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了暖意融融的堂屋，踏入外面清冷寂静的走廊。
老宅的走廊没有点灯，只有尽头窗棂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黑暗放大了脚步声，也放大了沉默的重量。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两三步距离，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回荡。
雪光映照下，他那身深青色的首裰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寂，也格外……顺眼。
聂桑榆盯着他后脑勺上被灯光映照过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不可察红晕的地方，心里那点被爷爷点破的“肝气郁滞”和被他指尖惹出的无名火，莫名其妙地，在除夕将尽的寒冷夜色里，悄悄散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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