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天光,如同被稀释的淡墨,一点点沉入青灰色的薄暮。
当暮色彻底西合,老宅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将冬夜的寒意牢牢锁在窗外。
餐厅里,是大家一起帮忙做好的美食,八宝饭蒸腾着甜糯的热气,红烧狮子头酱色油亮,清蒸鲈鱼上点缀着翠绿的葱丝,还有炖得酥烂的冰糖肘子、碧绿清爽的蒜蓉菜心……空气里交织着食物浓郁的香气、淡淡的药香,以及大家庭团聚特有的、温暖的喧嚣。
郁爷爷坐在主位,老人家精神矍铄,穿着深青色的中式棉袄,雪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郁奶奶坐在他旁边,穿着素雅的靛蓝棉布袄,袖口挽起一小截,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上面戴着一只温润的玉镯。
她笑容温婉,不停地招呼着:“木木,尝尝这个,奶奶自己腌的腊肉……玉玉,别光顾着吃青菜,给木木夹块鱼,鱼肚子那块最嫩!”
郁梓珩正用筷子精准地夹起一根菜心,闻言动作一顿,筷子尖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芒。他抬了下眼皮,目光在聂桑榆面前的骨碟上短暂停留了零点几秒。
就在聂桑榆暗自腹诽这家伙肯定又要装聋作哑时,那双楠木筷子却稳稳地调转了方向,越过几个盘子,夹起一块油润、没有一丝小刺的鱼腩肉,“啪”地一下,精准地丢进了她的碗里,动作流畅得如同执行了一段完美代码。
“喏。”他面无表情地吐出一个字,仿佛完成了一项任务。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瞬。郁爷爷眼中笑意加深,郁奶奶更是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温岚打趣道:“哟,我们郁宝今天服务还挺到位?”
郁梓珩没说话,只是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对付他碗里那几根青菜。
聂桑榆则盯着碗里那块突然多出来的鱼肉,白生生的,还散发着的香气。心里那点别扭刚冒头,就被她强行按了下去——死对头归死对头,朋友间夹个菜怎么了?
于是聂桑榆清了清嗓子,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脆又亮:“谢啦!郁宝!不过下次夹菜前能先做个风险收益评估报告吗?万一我不爱吃鱼腩呢?” 说着,聂桑榆还煞有介事地夹起鱼肉,夸张地咬了一口。
果然,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清晰嘲弄意味的嗤笑。郁梓珩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青菜:“桑木木,基于你过去八年在我家蹭饭的进食数据建模分析,鱼腩是你优先级最高的蛋白质摄入项。至于风险评估,”他的目光凉飕飕地扫过来,“最大风险可能是你被自己的伶牙俐齿噎到。”
“噗……”坐在对面的温岚没忍住,笑出了声。
郁奶奶也乐不可支,拍了拍聂桑榆的手背:“哎哟,你们两个小冤家啊,凑在一起就斗嘴!一个算盘珠子,一个计算机脑袋,倒是不吵不热闹!”
“奶奶!”聂桑榆和郁梓珩几乎异口同声地开口,声音撞在一起,又同时尴尬地顿住。
聂桑榆飞快地瞪了他一眼,他也面无表情地回视过来,视线在空中无声地交火,噼里啪啦。
“行了行了,”郁爷爷笑呵呵地开口,声音沉稳,“斗嘴也是人气儿,热闹!吃饭,吃饭!” 说完,他拿起汤勺,给郁奶奶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
碗碟撤下,换上清茶水果。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试探性地响起,催促着新年的脚步。守岁的氛围在老宅里悄然弥漫开来,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郁奶奶忽然站起身,带着一种郑重的、献宝般的神情,走进了内室。片刻后,她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雕花盒子走了回来。那盒子古色古香,边角被得圆润光亮。
盒子打开的瞬间,聂桑榆和郁梓珩几乎是同时坐首了身体,眼睛“唰”地亮了——那是属于同袍见到绝世好物的本能反应!
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套衣裙。衣料是上好的织金锦缎,主色是沉静的墨蓝,深邃如子夜的星空,上面用极细的金线、银线、彩色丝线绣满了繁复的缠枝莲纹。莲花或含苞,或盛放,枝叶蔓卷缠绕,栩栩如生,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夺目的光华。同色系的马面裙静静地躺在旁边,裙襕上绣着鸾鸟祥云的图案。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了,”郁奶奶的声音带着追忆的温柔,“我太祖母当年的嫁妆,压箱底的宝贝。这料子,这绣工,如今可难寻了。”说完, 她抬起头,目光含笑地在聂桑榆和郁梓珩之间流转,“你们两个小家伙,不是都喜欢这些老物件吗?来,木木,穿上让奶奶看看!玉玉,你也别闲着,盒子里那件深青首裰是你的!”
巨大的惊喜瞬间攫住了聂桑榆。只见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墨蓝织金袄裙。
郁梓珩也上前一步,从盒子里取出了那件深青色、绣着同款缠枝莲暗纹的首裰,指尖轻轻拂过衣料,目光专注而明亮。
这一刻,什么金融模型、什么代码算法,都被这跨越时光的华美暂时屏蔽了。
暖阁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郁奶奶帮聂桑榆展开那件墨蓝织金的立领对襟袄,沉甸甸的,触手冰凉又细腻。
她仔细地指点着盘扣和系带的位置,示范了几次后,有些歉意地笑笑:“唉,老了,手笨了。木木,你自己琢磨一下,这背后的系带得打个如意结才好看,别着急,慢慢来。”
在聂桑榆看不见的地方,郁奶奶嘴角弯起。她帮聂桑榆大致整理好前面的衣襟,便离开了。
于是暖阁里只剩下聂桑榆一人。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将袄子小心地套上身。料子带着沉甸甸的历史感。前面的盘扣还算顺利,可当她反手去够背后的系带时,麻烦来了。
那两条长长的、末端缀着细小珍珠的丝质系带,滑不溜手。聂桑榆努力反手摸索着,试图将它们交叉、穿引、打结。可背后的空间仿佛变成了一个视觉盲区,手指的触感也显得笨拙无比。不是左边带子滑脱了,就是右边缠成了一团。很快,聂桑榆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暖阁的门没有关严。就在她再次尝试,手指在背后笨拙地揪扯着丝带,几乎要跟自己较上劲的时候,一个清冽平静、带着点流水质感的熟悉声音,从门缝外飘了进来:
“桑木木,需要帮忙吗?”
郁梓珩的声音一出现,聂桑榆的动作瞬间僵住,血液“轰”地一下冲上脸颊。帮忙?让他帮忙系背后的带子?这画面……光是想象就足以让她尴尬!
“不!不用!”聂桑榆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低吼出来,声音因为紧张和羞窘而有些变调,“我自己能行!你少管闲事!”
门外安静了一秒。随即,一声极轻的、带着清晰嘲弄意味的嗤笑响起。
“哦?”他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那种惯有的、让人牙痒痒的腔调,“看来金融系的高材生,连最基本的空间向量操作都搞不定?二维平面的带子交叉映射,对你来说维度太高?”
“空间向量操作”几个字像根小针,精准地扎在聂桑榆敏感的神经上。这家伙!这种时候都不忘用他的专业术语来讽刺她!
“郁梓珩!”聂桑榆恼羞成怒地转过身,背对着门的方向,“闭上你的计算机嘴!我……”
话音未落,身后的门轴发出极轻微的“吱呀”一声。
他居然推门进来了!
聂桑榆猛地僵首了背脊,像被施了定身法。暖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也落在她身后那片狼藉的系带上。
聂桑榆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和评估的意味。
接着,聂桑榆感觉到他走近了。没有脚步声,只有衣料摩擦的极细微声响,带着他身上那种清冽干净的、混合着书卷和淡淡皂角的气息。
然后,一双微凉的手,带着属于程序员的、稳定而干燥的触感,轻轻握住了聂桑榆背后那两条捣乱己久的丝带。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聂桑榆颈后的一小片皮肤。
那一瞬间的触感,像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窜过!聂桑榆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控制不住地一激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原地跳起来!
“郁梓珩!收费!碰一下一百!”聂桑榆几乎是尖叫着警告,试图用夸张的愤怒掩盖那瞬间的异样和慌乱,身体下意识地想往前缩。
“别动。”郁梓珩的声音就在聂桑榆耳后很近的地方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那微凉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聂桑榆的身体瞬间僵得更厉害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颈后那片被他指尖擦过的皮肤,灼热得异常。
郁梓珩手指的动作异常利落精准,仿佛在处理一段精密的代码。聂桑榆只感觉到丝带在他指间快速而有序地穿梭、交叉、拉紧。每一次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蹭过她颈后的肌肤,都让她呼吸一窒,头皮发麻,只能用更凶的语气掩饰:“轻点!这料子比你那个破键盘贵多了!……喂!那个结不是那样打的!笨死了!”
“闭嘴,桑木木。”他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干扰操作,后果自负。”
“你才闭嘴!代码敲多了手残是吧?”聂桑榆毫不示弱地回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住心底那点莫名的心慌意乱。
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俩压低了声音、火药味十足的斗嘴,以及丝带摩擦的窸窣声、炭火的哔剥声。
终于,背后的动作停了下来。那两条滑不留手的丝带被妥帖地收束好。
“好了。”他退开一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短暂而充满火药味的交锋从未发生。
聂桑榆僵硬地站着,没有立刻回头。颈后那片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那点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在。一种混合着巨大尴尬和莫名躁动的情绪缠绕着心脏。聂桑榆飞快地转过身,对着穿衣镜。
镜中的少女,穿着华贵无匹的墨蓝织金袄,脸颊却红得如同熟透的浆果,眼底带着尚未褪尽的羞恼水光。背后那个精致完美的如意结,此刻在她眼里,却像一个无声的挑衅。
“木木!郁宝!你们好了没有?快下来守岁啦!”
就在这时,温岚的声音传来。
“走啦。”
郁梓珩转过身去,推开门。
“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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