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升机的螺旋桨卷起腥咸的海风，像无数把钝刀切割着林悦的耳膜。她死死扒着舱门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视线穿透缭绕的海雾，死死盯着担架上那抹被黑色液体浸染的白色——苏然的防护服像一朵被揉碎的浪花，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林博士，您得坐下！”医护兵小李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将她按回座位，“辐射检测仪数值还在涨，您这样会出事的！”
林悦像没听见，目光焦着在苏然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黑色颗粒，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枚锚链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硌得她掌心发疼。刚才在货轮甲板上，他被战友拖出来时，她分明看到那枚戒指陷进血肉里，却依然被他攥得紧紧的。
“他后背的灼伤面积超过30%，”医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压抑的沉重，“更麻烦的是辐射剂量，初步检测己经超过安全阈值三倍……”
后面的话，林悦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螺旋桨的轰鸣和自己剧烈的心跳，像要把胸腔撞出个窟窿。她忽然想起三天前，苏然在实验室帮她调试珊瑚监测仪时，指尖划过屏幕上的辐射安全线，笑着说：“你看，这红线就像海岸线，守住了，海才是海。”
如今，这道线被他用身体撞破了。
首升机降落在基地医院停机坪时，消毒水的气味瞬间包裹了她。苏然被紧急推进ICU的那一刻，林悦踉跄着扑过去，却被隔离门挡在外面。隔着厚厚的玻璃，她看到医生们穿着铅衣围在病床边，监护仪上的曲线像垂死挣扎的鱼，每一次起伏都揪得她心脏发紧。
“林博士，您的手臂需要处理。”老班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攥着一团染血的纱布——那是她刚才在甲板上被玻璃划伤的伤口，血珠正顺着指尖滴落在白色的地板上，像一朵朵破碎的珊瑚。
林悦挥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货轮上的集装箱……处理干净了吗？”
老班长的眼神暗了下去，喉结滚动了两下：“苏排长爆破前，己经手动关闭了所有阀门。技术队的人说，泄漏量控制在最小范围，但……”他顿了顿，艰难地吐出后半句，“附近海域的鱼群己经出现异常游动，海洋局的人正在划定污染隔离带。”
林悦猛地转身，抓起墙角的防护服就往外跑。老班长在身后大喊：“您去哪？！”
“去采样！”她的声音裹挟着风砸回来，“晚一分钟，污染带就多扩散一海里！”
基地码头的实验室里，小陈正带着研究生们紧急调试设备。看到林悦浑身是伤地冲进来，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的林博士向来冷静自持，此刻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眼底布满血丝，白大褂上沾着可疑的黑色污渍。
“把所有便携式检测仪都充满电，”林悦甩掉防护服外套，露出手臂上渗血的伤口，“准备采样瓶、辐射屏蔽箱，还有……把去年在南沙采集的鹿角珊瑚样本调出来，我要对比污染前后的基因序列。”
“林老师，您的伤……”小陈想上前，却被她眼中的决绝逼退。
”现在没时间管这个。”林悦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屏幕上弹出货轮失事海域的海图，她用红笔圈出三个呈三角形的采样点，“小李带两个人去A区，注意避开洋流漩涡；小王去B区，重点采集浮游生物样本；剩下的人跟我去C区，那里离礁盘最近，珊瑚幼虫最敏感。”
话音未落，实验室的门被推开，苏然的爷爷拄着船桨拐杖站在门口，海魂衫的领口沾着风尘。老舰长的目光扫过林悦渗血的手臂，又落在她身后屏幕上的污染分布图，浑浊的眼睛里骤然掀起风暴。
“丫头，”他的声音比礁石还硬，“苏然在里面跟阎王爷拔河，你现在去污染区，是想让他醒来看不见你？”
林悦的动作顿住了。她看着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那双手曾握过钢枪、掌舵过战舰，此刻却在微微颤抖。她忽然想起苏然说过，老舰长在西沙海战中被弹片划伤大腿，硬是跪着指挥完整个战役，却在苏然第一次出海时，偷偷在他背包里塞了包晕车药。
“苏爷爷，”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采样点上重重一点，“那片海是他用命守住的。如果污染扩散，他躺在这里，就成了笑话。”
老舰长盯着她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转身对身后的警卫员说：“把我的防化服拿来。”
“首长！”警卫员惊呼，“您的心脏……”
“我当年在南沙喝核污染的海水时，你还没出生！”老舰长拐杖一顿，水泥地被砸出个浅坑，“丫头说得对，守海的人，死也得死在海里，不能死在病床上！”
一个小时后，三艘搭载着采样设备的快艇冲破海雾，朝着污染区驶去。林悦站在最前面的艇上，防化服的面罩里凝结着水汽，模糊了视线。她看着仪表盘上不断攀升的辐射值，忽然想起苏然给她的那枚船用指南针——此刻正别在她的防护服内侧，指针像受惊的鱼，疯狂地左右摇摆。
“林博士，前面发现异常！”小李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带着惊慌，“水面上漂着好多死鱼，还有……像是集装箱的碎片！”
林悦拿起望远镜，镜头里出现的景象让她浑身冰凉：成片的银白色鱼尸翻着肚皮，像被撕碎的星子铺满海面，而在鱼群中央，一块扭曲的金属板上印着半截模糊的标识——那是她在可疑货轮甲板上见过的logo，属于一家早己注销的海外公司。
更诡异的是，金属板边缘缠着一缕深蓝色的纤维，在海水中轻轻飘荡——那是海军新型作训服的专用布料，苏然昨天还穿着它帮她搬过珊瑚样本箱。
“把那块金属板捞上来，”林悦的声音在面罩里发闷，却异常坚定，“还有那些死鱼，每一种都要留样。”
采样工作进行到一半时，基地医院打来电话。小陈接完电话，脸色惨白地递给林悦：“林老师，ICU说……苏排长的情况恶化了，血压掉得厉害，医生让您……”
“告诉他们，我在采样。”林悦打断她，将最后一瓶海水样本封好，标签上的日期被她写得用力，笔尖划破了纸面，“等我回去，带的不仅是污染数据，还有是谁把他害成这样的证据。”
快艇返航时，夕阳正试图穿透海雾，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金斑。林悦坐在船尾，看着那片被染成墨色的海域，忽然发现防化服内侧的指南针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指针死死指向货轮失事的方向，像被无形的力量钉住。
她轻轻摸了摸那枚冰凉的金属，想起苏然把它交给她时说的话：“无论航向何方，终点都是你。”
现在，他的航向偏了，她必须把他拽回来。
回到基地医院时，ICU的灯还亮着。老舰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背驼得像座被海浪侵蚀的礁石，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苏然小时候穿着海魂衫，坐在他肩头的样子。
“丫头，”老人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刚才技术队发来消息，那艘货轮的注册信息是假的，但他们在残骸里找到个东西，说你可能认识。”
警卫员递过来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半张被烧黑的纸片，上面用红笔写着一行熟悉的字：“生态滤池改良方案——苏然、林悦”。
林悦的呼吸骤然停止。这是她上周刚交给苏然的图纸，他说要带去技术科讨论，怎么会出现在可疑货轮的残骸里？
“还有这个，”警卫员又递过一个袋子，里面是枚变形的金属徽章，上面刻着“海鲨-08”的舰徽，边缘却多了个奇怪的缺口——那是苏然每次执行任务前，都会用指甲抠出的记号，说这样“船就认主了”。
所有的碎片在脑海里轰然相撞：假注册信息、提前出现在货轮上的图纸、带着个人记号的舰徽……这根本不是随机的非法倾倒，而是一场针对“海鲨-08”，甚至针对苏然的阴谋。
林悦猛地转身，冲向ICU的隔离门。透过玻璃，她看到苏然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抽搐，像是在抓什么东西。她贴在玻璃上，一遍遍地轻声说：“苏然，你醒醒……他们不是冲核废料来的，是冲我们来的……”
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突然剧烈波动了一下，像在回应她的话。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最后一缕天光，将林悦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老舰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道守在海岸线的礁石。海雾还没散，带着硝烟味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林悦知道，苏然躺在里面与死神拔河的同时，一场更隐秘的风暴己经在迷雾中成型。而她必须带着这些破碎的线索，在污染扩散之前、在幕后黑手消失之前，找到那根被藏在深海里的线——它不仅系着苏然的命，还系着这片海最肮脏的秘密。
ICU的门内，苏然的睫毛颤了颤，指节突然收紧，将那枚锚链戒指攥得更紧了。仿佛在迷雾的另一端，他也抓住了那缕若隐若现的线索，正拼尽全力，往她的方向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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