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白三娘的铁扇己经“啪”地敲在长凳上。
她裹着靛蓝粗布衫,发髻上插着根褪色的绒花,往醉仙楼门口的条凳上一站,嗓门儿就扯得老高:“上回说到那飞贼夜闯青云客栈,偷了镇店的翡翠玉扳指,金鳞会的杀手追得那叫一个紧——”
苏昭容缩在巷尾茶摊后,袖中攥着半块冷掉的炊饼。
她盯着围观人群里晃动的黑衣角,喉间泛起昨夜赵西虎话里的腥气——“苏府”“玉簪”“血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在她太阳穴上。
“您猜怎么着?”白三娘铁扇一旋,扇骨敲得凳面咚咚响,“那飞贼往房上一蹿,檐角铜铃都被带得叮当乱响!
金鳞会的人举着火把追,愣是连人家鞋跟儿都没摸着——“
人群里传来哄笑,苏昭容却眯起眼。
那个穿玄色短打的男人又出现了。
他挤在最前排,仰头望着白三娘,右手无意识地着腰间短刀。
晨光里,他翻起的袖口露出半寸金线绣纹——正是白三娘说的金鳞,鳞片边缘泛着暗赤,像浸过血的鱼鳍。
“阿婆,来碗茶。”苏昭容端起茶碗,目光却黏在黑衣人后颈的朱砂痣上。
她喝完最后一口茶,茶碗轻碰桌沿,算作暗号。
白三娘的铁扇“咔”地收拢,说书声陡然拔高:“要知飞贼如何脱身,且听明日分解!”
人群哄散时,黑衣人转身往城西走。
苏昭容扯了扯旧布裙,把玉簪往发髻深处按了按。
她跟着拐进窄巷,脚踩在青石板缝里的青苔上,每一步都像猫爪垫着地——这是铁臂老周教的“贴地步”,十年前在醉仙楼后巷练了整月,鞋底磨穿三双才学会。
城西义庄的破木门半挂在门框上,风吹得门环“哐当”首响。
苏昭容贴着墙根溜到后窗,霉味混着腐木气息扑面而来。
她看见黑衣人掀开门帘进去,玄色衣角扫过满地碎砖。
等门帘重新垂下,她扒着窗沿翻进去,靴底刚沾地就踩碎了块瓦,“咔”的脆响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谁?”
黑衣人的喝问像淬了冰。
苏昭容本能地矮身,躲进角落里的破棺木后。
棺盖裂了条缝,她瞥见里面堆着些发黄的纸页,最上面一张墨迹未干,隐约能看见“九曜拳”三个字——苏府的家传拳法,铁臂老周曾说这拳法能开碑裂石,可苏昭容在醉仙楼当杂役时,听酒客闲聊说苏府十年前就断了传承。
她心跳得耳膜发疼,指尖刚要去勾纸页,忽听脚步声逼近。
棺木缝隙里映出黑衣人的影子,他手里攥着短刀,刀尖垂着半寸血珠——不知是刚杀了谁。
苏昭容屏住呼吸,后背贴上冰凉的棺木,突然摸到棺盖内侧刻着个“玄”字,和青云客栈二楼那间锁着的“玄字房”门楣上的一模一样。
“出来。”黑衣人刀尖敲了敲棺木,“金鳞会的规矩,擅闯义庄者,留一只手。”
苏昭容额头沁出冷汗。
她盯着梁上积的灰,突然屈指一弹,一粒尘屑落在黑衣人脚边。
对方转身的刹那,她抓了把纸页塞进怀里,踩着棺木盖跃上横梁。
灰尘扑簌簌落下来,她屏住呼吸蜷成一团,看着黑衣人举刀劈向刚才藏身处的棺木——“咔嚓”一声,棺盖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半具朽骨。
“算你跑得快。”黑衣人啐了口唾沫,转身往门外走。
苏昭容刚要松气,却见他在门槛处停住脚,弯腰捡起块碎瓦——正是她刚才故意踢落引开他注意力的那块。
“小耗子,你以为金鳞会的地盘是你想来就来的?”他把碎瓦攥得咯咯响,“明儿这巷子里,该有猫了。”
等黑衣人走远,苏昭容从横梁上滑下来。
落地时脚腕突然一痛,她低头看见地上钉着块木板,铁钉扎进靴底,血正顺着鞋帮往下滴。
她咬着牙拔出铁钉,撕下裙角缠住伤口,血腥味在嘴里漫开——这是她十岁那年被地痞围殴后,第一次疼得眼眶发酸。
醉仙楼后厨的灶火还旺着。
柳婆子正往坛子里腌黄瓜,见苏昭容掀帘进来,手里的菜帮子“啪”地掉进陶盆。“容丫头,你这鞋——”
苏昭容扶着桌沿坐下,把怀里的纸页摊开。
最上面一张写着“九曜拳谱残卷,苏府禁传”,第二张是半封密信:“老夫人若见此信,当知当年产婆调包,实因金鳞夫人以...要挟”。
墨迹到这儿断了,后面沾着块暗褐色的血渍。
柳婆子的手突然抖起来。
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从灶膛里掏出个铁皮盒——盒底压着封旧信,信纸边缘己经发脆,字迹却和残页上的如出一辙:“我林氏在苏府当差三十载,夫人临盆那日,产婆抱出婴孩时,我分明看见那孩子腕上没有朱砂记...金鳞夫人说,若敢声张,九曜拳谱就要落入外邦人之手...”
“金鳞夫人?”苏昭容攥紧信纸,指甲几乎戳破纸背,“是苏明婳的生母?”
柳婆子点头,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泪:“当年老夫人最疼的二少奶奶,出阁前跟外邦商人学过养虫...后来她难产没了,可老夫人总说,那孩子的眼睛像极了她。”
窗外传来白三娘的吆喝:“容丫头!
青云客栈的王掌柜跑了,就剩间空房!“
苏昭容把信塞进怀里,抓起门后的短棍。
她经过柜台时,瞥见铜镜里自己的影子——发髻歪了,鬓角沾着义庄的灰,可眼里的光比十年前在巷子里和地痞对打时更亮。
青云客栈二楼“玄字房”的门虚掩着。
苏昭容推开门,霉味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桌上摆着面铜镜,镜面蒙着层灰,背面却刻着行小字:“金鳞非鱼,玉簪为钥”。
她摸出袖中玉簪——老夫人前日差人送来的那半枚,雕着并蒂莲的玉簪。
玉簪刚插进镜面凹槽,铜镜“咔”地一震,缓缓向墙里滑去。
墙后露出道石阶,往下延伸的黑暗里飘来股腥气,像久未通风的地窖。
苏昭容握紧短棍,抬脚刚要往下走,忽听屋顶传来瓦片轻响。
她猛地抬头,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看见道黑影掠过月亮。
那影子停在对面屋顶,裹着玄色披风,月光照在他腰间短刀上——刀鞘上金线绣的金鳞,和白天跟踪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她来了...”
风声卷着低语钻进窗户。
苏昭容攥紧短棍的手沁出冷汗,石阶下的黑暗里传来滴水声,“叮咚”,“叮咚”,像有人在数着她的心跳。
铜镜“轰”地合上时,她听见身后传来锁扣转动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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