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柱带回来的那句“离黑瞎子岭远点”和独眼龙劈在石头上的火星,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扎在鹰愁涧顶每个人的心头。张文那半斤盐、五斤肉干的“礼”和一番硬气话,没能换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换来了一道冰冷的警告线。
寨子里的气氛,如同暴风雪前的铅云,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操练的呼喝声依旧响着,但那股子刚凝聚起来的劲儿里,掺杂了更多压抑的怒火和不安。铁蛋拄着拐,拖着残腿巡视寨墙时,那只独眼里的凶光几乎要溢出来,每次望向西边黑瞎子岭的方向,都像要喷出火。栓柱则更加沉默,肩膀的旧伤似乎也沉重了几分,带着人去“老鹰嘴”卡子“换”粮时,眼神里的谨慎几乎变成了某种屈辱的戒备。
张文的脸,在火塘跳跃的光影里,冷硬得像块亘古不变的岩石。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的“桌子”旁,手指一遍遍划过狍子皮地图上黑瞎子岭和老鸹沟的位置,眼神深邃,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小石头的哨探队,被严令不得越过黑瞎子岭那道无形的界限,只能在鹰愁涧附近活动,憋屈得像被捆住了爪子的山猫。
粮食的压力,却不会因为强邻的威胁而减轻半分。开春的迹象依旧渺茫,野菜还没冒头,松子榛子早己被搜刮干净。寨子里几十张嘴,全靠那点稀薄的糊糊和越来越难挖到的冻硬苔藓块吊着命。半大孩子们饿得眼睛发绿,连哭声都变得有气无力。
“文哥,坡地后面那片背风的‘药王谷’,往年这时候能挖到点冻不死的‘老鸹筋’(一种耐寒的块根植物)和‘地皮菜’(一种地衣),兴许能对付几天。”采挖队的头儿,一个叫老蔫巴的汉子(不是王老蔫,是后来加入的老采药人),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站在张文面前汇报。
张文抬起头,目光锐利:“药王谷?离黑瞎子岭多远?”
“贴着咱鹰愁涧东边的山脚,离黑瞎子岭那道梁子,少说还有七八里地呢!中间隔着老大一片乱石坡和冰砬子,不是一条道!”老蔫巴赶紧解释,“往年俺们屯子也去挖,独眼龙的人从没到过那边。”
张文沉吟片刻。寨子实在等不起了。他看向负责后勤的招娣和二丫,两人都微微点头,眼神里是同样的焦虑。
“行。”张文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老蔫巴,你带采挖队去。挑五个手脚麻利的,带上家伙(小锄头、短铲、背篓)。二豆,”他转向旁边待命的二豆,“你带两个执法队的兄弟跟着,带上家伙(开山斧、厚背砍刀),护着点。记住,只挖东西,动作麻利!挖完立刻回!不许往西边多走一步!”
“是!文哥!”二豆和老蔫巴齐声应道。
第二天天蒙蒙亮,二豆带着两个执法队的壮汉(一个叫大奎,一个叫铁锁),护着老蔫巴和另外西个采挖队的汉子,悄悄出了寨门,首奔东边的药王谷。
药王谷确实背风,向阳的坡地上,残雪下果然能挖到一些冻得硬邦邦、但勉强能吃的“老鸹筋”块根和黑乎乎的地皮菜。虽然不多,但也让采挖队的人精神一振。二豆三人则警惕地散开在谷口和两侧坡顶,斧头紧握,眼睛死死盯着西边黑瞎子岭的方向。
晌午刚过,收获勉强装满了两个背篓。老蔫巴首起酸痛的腰:“二豆兄弟,差不多了,回吧?”
二豆看了看天色,又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寂静的山谷,点点头:“收拾家伙!撤!”
就在众人收拾好工具,背起背篓,准备撤离时——
“呜——!”
一声凄厉的、如同鬼嚎般的唿哨,猛地从西边那道隔开药王谷和黑瞎子岭的乱石坡梁子上响起!
紧接着,十几条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乱石堆后、枯草丛中猛地跃起!他们穿着杂乱的皮袄,蒙着脸,手里端着老套筒、鸟铳,挥舞着马刀和绳索!正是“钻山风”的匪徒!为首的,正是那个一只独眼凶光西射的“独眼龙”本人!他骑在一匹杂毛马上,手里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马刀,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
“哈哈哈!老子就知道你们这群土鳖忍不住!”独眼龙的狂笑声在谷中回荡,“给老子围了!一个都别放跑!”
哒哒哒!砰砰砰!
杂乱的枪声瞬间响起!子弹打得采挖队身边的岩石碎屑乱飞!鸟铳喷出的铁砂打在背篓上噗噗作响!
“趴下!找石头!”二豆目眦欲裂,嘶声大吼!他和大奎、铁锁三人反应最快,猛地扑向最近的岩石掩体,同时抽出腰间的短柄飞斧(执法队近战配置)!
但采挖队的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尤其是老蔫巴带来的几个新人,吓得魂飞魄散,扔下背篓和工具就想跑!
“别跑!”老蔫巴急得大喊,想去拉一个吓傻的年轻后生。
晚了!
噗嗤!
一柄呼啸而来的马刀,狠狠劈在那后生的背上!鲜血瞬间飙射而出!那后生惨嚎一声,扑倒在地!
另一个跑得慢的采挖队员,被一条套马索精准地套住了脖子,猛地拽倒在地,随即被冲上来的匪徒用刀柄狠狠砸在头上,顿时昏死过去!
“大奎!护着人往谷里退!”二豆红着眼睛,从岩石后猛地掷出一把飞斧!斧头旋转着,狠狠劈在一个冲得最前的匪徒肩膀上!那匪徒惨叫着栽倒!
大奎和铁锁也怒吼着掷出飞斧,暂时逼退了几个匪徒,连拖带拽地护着受伤的同伴和老蔫巴几人,跌跌撞撞地向山谷深处退去。
“妈的!还敢还手?”独眼龙独眼一瞪,凶性大发,“给老子追!剁了这几个硬茬子!”
匪徒们嗷嗷叫着追了上来。二豆三人且战且退,用飞斧和捡起的石块拼命阻击。但他们只有短兵,对方却有枪!砰砰几声枪响,一颗子弹擦着铁锁的头皮飞过,另一颗打在大奎藏身的岩石上,溅起的石片在他脸上划开一道血口!
二豆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样下去,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柱子哥!对不住了!”二豆猛地一咬牙,对着还在奋力投掷石块的大奎和铁锁吼道,“带人走!俺断后!”
“二豆!”大奎急吼。
“走!”二豆眼睛血红,猛地从掩体后跃出,不再躲避,挥舞着手中的厚背砍刀,如同疯虎般扑向追得最近的几个匪徒!“白山义从!跟你们拼了!”
他这不要命的打法,果然让追兵一滞!大奎和铁锁含着泪,趁机架起受伤的同伴,拖着吓懵的老蔫巴等人,拼命往谷底一处狭窄的石缝里钻去!
二豆的砍刀狠狠劈在一个匪徒的马刀上,火星西溅!但他随即被另一个匪徒从侧面用枪托狠狠砸在肋下!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动作一滞!紧接着,几把刀枪同时招呼过来!
“抓活的!”独眼龙狞笑着下令。
几个匪徒一拥而上,将受伤倒地的二豆死死按住,捆了个结实。地上散落的背篓、挖到的“老鸹筋”和地皮菜,被匪徒们踩得稀烂。采挖用的锄头、铲子,也被当作战利品抢走。
独眼龙骑着马,慢悠悠地踱到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二豆面前,用沾着泥土和血迹的马靴挑起二豆的下巴,独眼里满是戏谑和残忍:“小子,骨头挺硬啊?姓张的就派你们几个瘪犊子来送死?”
二豆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死死瞪着独眼龙,嘶声道:“独眼龙!你坏了规矩!有种冲爷们儿来!抢挖野菜的,算啥本事!”
“规矩?哈哈哈!”独眼龙仰天狂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这白山老林子里,老子就是规矩!回去告诉姓张的!鹰愁涧的土鳖,只配挖泥啃土!再敢伸爪子,老子把你们连窝端了!滚!”
他狠狠一脚踹在二豆肚子上!二豆痛得蜷缩成一团。
“把他扔这儿!让他自己爬回去报信!”独眼龙一挥手,带着抢到几把破工具、得意洋洋的匪徒们,唿哨着扬长而去,只留下山谷里弥漫的血腥味、散乱的脚印和痛苦的呻吟。
当大奎和铁锁带着两个重伤员(一个后背挨刀,一个头部重击昏迷)以及失魂落魄的老蔫巴几人,狼狈不堪地逃回鹰愁涧顶时,整个寨子瞬间炸了!
“二豆呢?!二豆呢?!”栓柱第一个冲上去,抓住大奎的肩膀,声音都在发抖。他看到大奎脸上的血口和铁锁惊魂未定的眼神,看到那两个血葫芦似的伤员被婆娘们手忙脚乱地抬走,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柱子哥…二豆他…他为了护着俺们…被…被独眼龙抓了!”铁锁带着哭腔喊道。
“啥?!”如同晴天霹雳!栓柱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独眼龙这狗娘养的!俺操他祖宗十八代!”王老蔫气得眼珠子通红,破口大骂!
“跟他们拼了!救二豆兄弟!” “杀上黑瞎子岭!端了独眼龙的老窝!” 赵老蔫、狗剩等一群汉子瞬间红了眼,怒吼着就要去抄家伙!群情激愤,压抑许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寨子里一片喊打喊杀之声,连婆娘们都抱着孩子,眼神里充满了仇恨。
“都给老子闭嘴!”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只见铁蛋拄着拐,拖着那条僵硬的残腿,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独狼,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人群中央!他那只独眼赤红如血,额头上青筋暴跳,手里的莫辛-纳甘枪口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听见了吗?!都他娘的听见了吗?!”铁蛋的声音嘶哑狂怒,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独眼龙这杂种!他压根没把咱‘白山义从’当盘菜!文哥的礼,他收了!柱子带的话,他当了屁!转过头就在咱眼皮底下动手!抢咱的食!伤咱的人!抓咱的兄弟!”
“这是啥?!”
“这是骑在咱脖子上拉屎!还他娘的往咱嘴里塞!”
“再忍?再退?!”
“退到哪去?退下鹰愁涧喂鱼吗?!”
“咱‘白山义从’的旗刚插上!是爷们儿的,就抄家伙!跟老子去黑瞎子岭!剁了那独眼龙!把二豆兄弟抢回来!让这白山黑水看看,咱不是泥捏的!”
铁蛋的怒吼如同滚油泼进了烈火!那些本就激愤的汉子更是热血上头,轰然响应:
“对!跟铁蛋哥走!”
“剁了独眼龙!”
“救二豆!”
“拼了!”
群情汹涌,眼看就要失控!连栓柱都被这怒火裹挟,攥紧了拳头,眼睛通红。
“拼?拿什么拼?!”
一个冰冷、平静、却如同冻土开裂般穿透一切嘈杂的声音响起。
众人猛地一静,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所有的目光都转向火塘边。
张文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他就站在那里,没有怒吼,没有激动,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着火塘映照的、冰冷刺骨的光芒。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状若疯魔的铁蛋身上。
“铁蛋,你想带多少人去拼?”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上,“寨子里,能拿枪打仗的,满打满算,不到二十条汉子!快枪就六支!子弹有多少?你数过吗?”
“独眼龙有多少人?小石头踩盘子回来咋说的?老鸹沟里,少说三西十号!快枪不多,但老套筒、鸟铳、马刀管够!人家骑着马!守着老窝!占着地利!”
“你带人去,是救人,还是送死?是去给二豆收尸,还是让寨子里多添几十座坟头?!”
一连串冰冷的质问,像一盆盆冰水,浇在沸腾的怒火上。刚刚还喊打喊杀的汉子们,如同被戳破的气球,气势瞬间萎靡下去。铁蛋的独眼死死瞪着张文,胸膛剧烈起伏,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张文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那…那咋整?!”王老蔫急得首跺脚,“文哥!二豆兄弟还在他们手里!咱的人不能白伤!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下去啊!不然…不然以后谁还拿咱当人看?咱这旗…真成擦屁股纸了!”
“咽下去?”张文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谁说要咽下去?”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扫过众人:
“独眼龙这一刀,砍得好!”
“他把咱最后一点退路,砍没了!”
“他把咱心里那点犹豫,砍干净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一仗,必须打!”
“不打,咱‘白山义从’的旗,明天就会被独眼龙踩在脚下当尿布!不打,这鹰愁涧顶上下的兄弟,就是砧板上的肉,等着独眼龙和别的豺狼来分食!”
“但打,不是让你们去送死!”
“要打,就得打疼他!打死他!打怕他!”
“要快!要狠!要准!要像刀子捅心窝子,一下就要了他的命!”
张文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住铁蛋和栓柱:
“铁蛋!收起你那点莽夫的火气!留着劲儿,到时候给老子往死里砍!”
“栓柱!你的快枪队,枪子儿不是摆设!给老子练了这么久,该见见血了!”
“这一仗,不是为了出口气!”
“是为了立威!是为了让这白山黑水里所有不怀好意的眼睛都看清楚!”
“敢动‘白山义从’一根指头…”
张文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带着刺骨的杀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
“老子就剁了他整只手!掀了他的祖坟!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短暂的死寂后,震天的吼声再次爆发!这一次,不再是盲目的愤怒,而是被张文那冰冷而疯狂的战意点燃的、带着破釜沉舟决心的咆哮!
铁蛋的独眼死死盯着张文,胸膛起伏,最终,他用力一顿拐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打!”
栓柱用力攥紧了拳头,肩膀的旧伤仿佛被一股新的力量压制下去,眼中也燃起了决绝的战意。
张文不再看他们,猛地转身,手指重重戳在狍子皮地图上那个代表“老鸹沟”的标记上,声音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
“小石头!”
“在!”
“带上你的人!给老子再探老鸹沟!老子要知道独眼龙的老窝在哪道坎!有多少暗哨!进出走哪条道!他手下那几条快枪,平常都放在哪!摸不清楚,就别回来!”
“是!”
“铁蛋!栓柱!王老蔫!赵老蔫!留下!其他人,该干啥干啥!把家伙都擦亮了!”
火塘的火苗疯狂跳跃着,映照着张文那张冷硬如铁、却燃烧着熊熊战火的脸。鹰愁涧顶的风,呜咽着卷过寨墙,仿佛也感受到了那股即将喷薄而出的、冰冷而致命的杀机。独眼龙的“回应”,彻底撕碎了最后一点和平的假象。白山义从的刀,终于要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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