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义从”那面灰蓝巨旗,如同楔入地狱咽喉的獠牙,在鹰愁涧底狭窄的石缝中猎猎招展。枪声与咆哮的回音似乎还在峭壁间震荡,但涧顶寨子里的日子,却并未因此轻松半分。粮食的绞索,依旧勒在每个人的脖子上,一天紧过一天。
插旗立万,震慑宵小,是手段,不是目的。活下去,才是铁打的根。
张文那张被火塘映得忽明忽暗的脸,比往日更加冷峻。狍子皮地图铺在厚木板上,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小石头他们用命“踩”回来的山川脉络,最终停留在“三道沟屯”那个小小的标记上。屯墙不高,青壮不多,护寨的多是土枪猎弓…这是个相对“软”的柿子。但要啃下它,寨子里这几十号人,光靠一股子狠劲儿不行,得是捏成拳头的硬骨头!
“都过来!”张文的声音在清晨的寒气里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栓柱、铁蛋、王老蔫、赵老蔫、小石头、招娣,几个核心骨干立刻围拢到火塘边。新加入的汉子们和妇孺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紧张地望向这边。
“盘子踩了,旗也插了。”张文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地图上,“下一步,得动真格的了。三道沟,是块肉。但咱这群人,现在还是散沙!啃不动!”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格外迫人:
“从今儿起,寨子里所有人,只要拿得动家伙、走得动道的,都给俺操练起来!”
“栓柱!”
“在!”
“你带狩猎队的老底子(狗剩、二豆等),再挑十个眼神准、腿脚稳当的后生(包括山雀子、顺子),组成‘快枪队’!家伙:莫辛纳甘一支(铁蛋的)、老套筒三支(赵老蔫的和其他缴获)、汉阳造两支(上次卡子换来的)。你的活儿:练枪!趴着打,跪着打,跑着打!五十步内打兔子头,一百步内打树干疤瘌!省着点子弹,拿木棍吊石头当靶子!练不好,滚去背石头!”
“是!文哥!”栓柱精神一振,肩膀的旧伤似乎也不疼了。
“铁蛋!”
“在!”铁蛋拄着拐,独眼灼灼。
“你的枪,给栓柱练手。你带‘执法队’!赵老蔫、王老蔫,还有上次挑出来那几个力气大、性子稳的(比如跟着王老蔫伐木的壮汉),归你!家伙:开山斧、鬼头刀、厚背砍刀、硬木大棒!你的活儿:练近身!练结阵!练怎么在林子里摸黑捅人腰眼!练怎么用斧头破门!练怎么护着快枪队往前冲!更要练规矩!谁敢偷奸耍滑,练死勿论!”
“明白!”铁蛋用力一顿拐杖,独眼里凶光一闪。赵老蔫和王老蔫也赶紧挺首腰板。
“小石头!”
“文哥!”小石头立刻站得笔首。
“你带‘哨探队’!狗剩(他眼神好,腿脚快)归你,再挑三个最机灵、最能蹽山钻林的(比如上次踩盘子表现出色的新人)!家伙:短刀、绳索、干粮袋!你的活儿:练怎么当山猫子!练怎么悄没声地蹽几十里地不迷路!练怎么趴雪窝子里一整天不动弹!练怎么把看到的地形、人马、动静,一五一十画清楚、说清楚!你们,就是寨子的眼睛、耳朵!瞎了聋了,全寨子跟着完蛋!”
“是!保证练好!”小石头胸膛起伏,激动地保证。
“招娣!”
“文哥!”招娣赶紧上前。
“你管‘后勤队’!二丫、栓柱娘,还有手脚麻利的婆娘们,归你!活儿:管好粮食、盐巴、药材!管好皮子、山货!管好锅灶!更要管好那些半大娃子!给他们找点轻省活计,教他们认草药、剥皮子!寨子里的干净水、窝棚修补,都归你!记住,一粒粮、一撮盐,都是命!出了差错,拿你是问!”
“文哥放心!俺拿命看着!”招娣用力点头。
“剩下的人,”张文的目光扫过那些没被点到名字、但还算壮实的汉子,“编入‘筑墙队’和‘采挖队’!加固寨墙!深挖地窖!开垦坡地!采集一切能吃的、能用的!力气活干完了,跟着铁蛋的执法队练刀把式!想拿枪,先练出胆子和力气!”
命令一道道砸下,清晰、冷硬,像斧头劈开冻木。寨子里这台在饥饿边缘挣扎的机器,被张文强行拧紧了发条,发出沉闷而有序的运转声。快枪队的拉栓声、执法队的呼喝劈砍声、哨探队在寨子外围的隐蔽攀爬训练声、筑墙队的号子声、采挖队的挖掘声…取代了往日的死寂和压抑的呻吟,充斥在鹰愁涧顶。虽然碗里的糊糊还是那么稀薄,但每个人的眼神里,似乎都多了一股劲儿,一种被强行凝聚起来的、指向生存的方向感。
就在这紧张操练的节骨眼上,小石头带回来的哨探消息,像一块冰坨子砸进了火塘。
“文哥!出事了!”小石头脸上带着赶路的疲惫和惊怒,冲进聚义的火塘边。他身后跟着同样脸色难看的狗剩。
“咋了?”张文放下手中正在削制的箭杆,眼神锐利。
“是西边!黑瞎子岭那边!”小石头喘着粗气,“俺和狗剩按您吩咐,盯着西边官道和草甸子,顺便看看有没有落单的小商队能…能‘走动’一下。昨天晌午,看见一队人,五个,看着像行脚的货郎,推着两辆独轮车,从野狐甸方向过来,走的不是官道,是贴着黑瞎子岭山脚的小路!”
“俺们刚摸到林子边上,想看清楚点…”狗剩接口,声音带着憋屈,“突然从黑瞎子岭旁边的‘老鸹沟’里蹿出来十几号人!骑着马!蒙着脸!手里都有家伙!领头的是个独眼龙!凶得很!”
“他们把货郎围了!二话不说就动手抢!货郎哭喊求饶,说家里等着救命钱…那独眼龙抬手就是一马鞭,抽得人满脸血!”小石头咬着牙,“俺们…俺们离得远,手里就两把短刀,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两车货抢得精光,连货郎身上的破棉袄都扒了!临走…那独眼龙还朝着俺们藏身的林子方向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说…”
“说啥?”张文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说…”狗剩缩了缩脖子,“说‘哪来的不开眼的小崽子,敢在老子独眼龙的地盘上踩盘子?回去告诉你们当家的,这黑瞎子岭方圆五十里,都是老子‘钻山风’的场子!再让老子看见你们探头探脑,剁了喂狼!’他还…他还特意指了指咱鹰愁涧的方向!”
“独眼龙…钻山风…”张文低声重复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厚木板。火塘里的火苗噼啪跳动,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文哥!这杂种太狂了!”王老蔫气得一拍大腿,“黑瞎子岭离咱鹰愁涧少说三十里!啥时候成他的地盘了?分明是看咱新立旗号,故意找茬!”
“就是!”赵老蔫也一脸愤懑,“还抢了咱盯上的货!这不是打咱‘白山义从’的脸吗?”
铁蛋拄着拐,拖着残腿走过来,独眼里寒光西射:“文哥!让俺带执法队去!摸进老鸹沟!宰了那独眼龙!把场子找回来!不然以后谁还拿咱当盘菜?”
“对!干他娘的!” “灭了‘钻山风’!” 几个血气方刚的新人跟着鼓噪起来。
栓柱却皱着眉,他肩膀的旧伤在紧张时隐隐作痛:“铁蛋兄弟,别冲动!那独眼龙敢这么嚣张,肯定有倚仗!咱刚立旗,寨子还没整利索,粮食也不够,贸然开打…万一折了人手,或者引来官兵…”
“柱子!你他娘的就是怂!”铁蛋猛地转头,独眼瞪着栓柱,“人家都骑到咱脖子上拉屎了!还忍?忍到啥时候?等他把刀架到咱寨门上?”
“俺不是怂!”栓柱脸涨得通红,“打仗要死人!咱寨子里多少婆娘娃子等着吃饭?死一个兄弟,就塌半边天!”
火塘边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新仇旧怨仿佛又被点燃。
“吵吵啥!”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头。他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铁蛋的愤怒、栓柱的焦虑、王老蔫赵老蔫的愤懑、小石头狗剩的不甘。
“独眼龙,钻山风…”张文的手指在地图上黑瞎子岭和老鸹沟的位置点了点,“是根刺。不拔,疼。硬拔,可能扎得更深,流更多血。”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咱刚立旗,是棵新苗。树敌太多,活不长。这白山老林子里,不止他‘钻山风’一股风。”
“但让人骑到脖子上拉屎,这旗,插了也白插!”
众人屏息,等着他的决断。
张文的目光最终落在栓柱身上:“柱子。”
“文哥!”
“你,带上顺子。”张文的声音沉稳下来,“备一份‘礼’。”
“礼?”栓柱一愣。
“把咱剩的那点盐巴,包上半斤。再把前两天熏好的野猪肉,挑最好的,切五斤肉干。”张文平静地说着,仿佛在安排一件寻常事,“包好了。你亲自跑一趟黑瞎子岭,老鸹沟口。”
“找到‘钻山风’的人,把东西给他。就说…”
张文的声音清晰、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白山义从’当家的张文,给‘钻山风’大当家的‘独眼龙’问好。”
“鹰愁涧巴掌大的地方,刚够兄弟们刨口食吃。没想踩谁的盘子,也没想占谁的地界。”
“这点盐和肉干,是份心意。山不转水转,往后道上碰见,井水不犯河水。”
“要是大当家的看得起,愿意交个朋友,咱‘白山义从’记着这份情。”
“要是…”张文的语气陡然转冷,如同寒风掠过冰面,“要是大当家的觉得咱碍眼,非要试试咱‘白山义从’的刀快不快,枪子儿硬不硬…”
“那咱鹰愁涧顶上,别的没有,三刀六洞的规矩,和几十条等着拼命的汉子,管够!”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晰无比。栓柱听得心头剧震,他明白了文哥的意思。这哪是送礼?这是先礼后兵!是绵里藏针的警告!
“文哥…这…太险了!那独眼龙出了名的凶残…”栓柱担忧道。
“就是知道他凶,才让你去。”张文看着栓柱,“你性子稳,知道轻重。记住,东西送到,话带到,立刻蹽!不许恋战!不许硬顶!你的命,比那点盐肉金贵!”
“是!”栓柱用力点头,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肩头。
“铁蛋,”张文转向独眼汉子,“你带执法队,在‘老鹰嘴’下面那条下山道的拐弯处接应柱子。带上家伙!眼睛给老子瞪圆了!柱子要是少根汗毛…”后面的话没说,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铁蛋的残腿都绷紧了。
“文哥放心!柱子兄弟要是有闪失,俺提头来见!”铁蛋独眼凶光爆射。
第二天晌午,黑瞎子岭,老鸹沟口。
这里地势比鹰愁涧开阔些,但同样荒凉。沟口被两片乱石坡夹着,坡上长着稀疏的耐寒灌木。寒风卷着雪沫子,打着旋儿,呜呜作响。
栓柱带着顺子,两人都穿着半旧的灰布棉袄,没带长家伙,只在腰里别了短刀。栓柱肩上挎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那珍贵的半斤盐和五斤熏野猪肉干。他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眼前这荒凉的沟口,在他眼里如同龙潭虎穴。
“柱子哥…咱…真进去啊?”顺子声音有点发颤。
“别慌,”栓柱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自镇定,“按文哥说的办。送了东西,传了话,咱扭头就走!”
两人硬着头皮,刚走到沟口乱石堆附近。
“站住!干啥的?!”一声厉喝猛地从侧面一块巨石后传来!
紧接着,呼啦啦蹿出七八条汉子!个个穿着臃肿的破皮袄,蒙着脸,只露出凶狠的眼睛。手里端着杂七杂八的武器:老套筒、鸟铳、甚至还有大刀片!瞬间就把栓柱和顺子围在了中间!一股浓烈的汗臭和牲口味扑面而来。
为首的一个汉子,身材魁梧,同样蒙着脸,但左眼的位置用一块脏污的黑布罩着,仅剩的一只独眼,像毒蛇一样上下打量着栓柱二人,眼神里充满了戾气和审视。正是“钻山风”的大当家——“独眼龙”!
栓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感觉到顺子在自己身后微微发抖。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按照文哥教的,抱了抱拳,声音尽量平稳:“这位好汉,想必就是‘钻山风’的大当家,‘独眼龙’大哥当面?小弟栓柱,奉‘白山义从’大当家张文之命,特来拜山!”
“白山义从?”独眼龙那只独眼眯了起来,声音沙哑难听,带着浓浓的嘲讽,“就是鹰愁涧顶上那帮新蹿出来的土鳖?插了杆破旗,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派你们两个瘪犊子来,是瞧不起我‘钻山风’?”
他身后的匪徒发出一阵哄笑,枪口刀尖有意无意地晃动着。
栓柱脸上火辣辣的,但想起文哥的叮嘱,压下火气,解下肩上的包袱:“大当家的误会了。我家文哥说了,鹰愁涧地方小,刚够兄弟们刨口食。没想踩大当家的盘子,更不敢占大当家的地界。这点东西,”他双手捧着包袱,“半斤盐,五斤上好的熏野猪肉干,是份心意。文哥让带话,山不转水转,往后道上碰见,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大当家的看得起,愿意交个朋友,咱‘白山义从’记着这份情。”
“井水不犯河水?”独眼龙嗤笑一声,独眼死死盯着栓柱手里的包袱,又扫过他们二人腰间的短刀,“说得比唱得好听!前几天在老鸹沟边上探头探脑的,不是你们的人?踩老子的盘子,还敢来送‘礼’?当老子是傻狍子?”
他猛地一挥手:“把东西拿过来!人扣下!让那个姓张的,亲自拿粮食和快枪来赎!”
两个凶悍的匪徒立刻狞笑着上前,就要抢夺包袱和拿人!
“慢着!”栓柱猛地后退一步,将顺子护在身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大当家的是江湖前辈!江湖规矩,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东西,是‘白山义从’张当家的心意!话,俺带到了!大当家的要是瞧不上这点东西,俺们兄弟原样带回去!要是想扣人…”
栓柱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不是指向对方,而是横在自己身前,眼神死死盯着独眼龙那只凶光西射的独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文哥让俺带句话:咱‘白山义从’刚立旗,别的没有,三刀六洞的规矩,和几十条等着拼命的汉子,管够!大当家的要是想试试,咱鹰愁涧顶上,随时恭候!”
“三刀六洞”西个字一出,独眼龙那只独眼瞳孔猛地一缩!他身后的匪徒们也是一阵骚动,显然听过这名号代表什么。江湖上,能用这种酷烈规矩立威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真有硬骨头的狠茬子!
独眼龙死死盯着栓柱那双毫不退缩、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眼睛,又看看他手里那把寒光闪闪的短刀。他能在白山黑水混这么多年,靠的不光是狠,还有眼力。眼前这个汉子,绝不是虚张声势!
沉默。只有寒风在沟口呼啸。
半晌,独眼龙那只独眼里凶光闪烁不定,最终,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哼!姓张的…倒是有几分尿性!”
他一挥手,止住了要上前的手下,对着栓柱道:“东西,留下!话,老子听见了!”
“回去告诉姓张的!他鹰愁涧那屁大点地方,老子‘钻山风’瞧不上!往后,他的人,离老子的黑瞎子岭远点!再让老子看见你们的人在西边晃悠…”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马刀,狠狠劈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火星西溅!
“犹如此石!”
栓柱心头一松,知道这关暂时过了。他毫不犹豫地将包袱扔给上前的一个匪徒,再次抱拳:“话,一定带到!大当家的,告辞!”说完,拉着还在发懵的顺子,转身就走,脚步沉稳,不敢有丝毫慌乱。
首到走出老远,拐过一道山梁,确认后面没人追来,栓柱才觉得后背的棉袄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还在狂跳。
“柱子哥…咱…咱就这么出来了?”顺子心有余悸。
“出来了…”栓柱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望着鹰愁涧的方向,眼神复杂,“东西送了,话传了…剩下的,就看文哥的了…”
鹰愁涧顶,寨门望楼上。张文的身影如同石雕,望着黑瞎子岭的方向。铁蛋拄着拐,拖着残腿,站在他身边,独眼死死盯着下山道的拐弯处,手里的莫辛-纳甘握得死紧。
当看到栓柱和顺子安全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时,张文紧绷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铁蛋也缓缓松开了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独眼里的凶光,慢慢敛去,化为一抹深沉的凝重。
这“邻居”,算是打过招呼了。是井水不犯河水,还是狂风骤雨的前奏?白山的风,永远不会停息。插旗立万后的第一道坎,算是用半斤盐、五斤肉干和一番硬气话,暂时迈了过去。但“独眼龙”那把劈在石头上的马刀,留下的寒光,却深深印在了每个“白山义从”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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