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名号”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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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名号”之争

 

鹰愁涧顶的风,刮过第三个年头的时候,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粗粝的人气儿。

原先那巴掌大的岩棚台地,早己被奋力扩张的窝棚群挤得满满当当。粗壮的落叶松和硬杂木,深深扎进冻土,垒成了十几间能扛风扛雪的矮屋。屋顶不再是松枝苔藓的权宜之计,而是铺上了厚厚一层劈开的桦树皮,再压上冻土块,结实得像盖了层铁甲。窝棚群外围,一道用碗口粗原木深深打进地里、一人多高的拒马墙拔地而起,只在朝向山脊哨位和通往涧底裂隙的方向留了两道狭窄的寨门。寨门旁,用粗木和石块垒起两个简陋的望楼,日夜有人值守。

寨子中央,那口日夜不熄的火塘挖得更深更大,成了名副其实的“聚义厅”(虽然没人敢这么叫)。火塘边,是张文那张用整块厚木板钉成的“桌子”和充当凳子的粗大木墩。寨子后方,硬生生在冻土和岩石间开出了几块巴掌大的菜地,用收集来的腐殖土勉强种了点耐寒的萝卜和土豆秧子,稀稀拉拉,聊胜于无。靠近水源(一条从岩缝渗出的细小冰溪)的地方,搭了个简易的窝棚,专门存放着那点比命还金贵的粮食、盐巴和硝制好的兽皮。

人,是越来越多了。

自打张文立下“只收青壮,妇孺老弱需担保”的铁规矩后,鹰愁涧顶“有活路”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在莽莽白山黑水间艰难求存的流民耳中口口相传。陆陆续续,又有几股拖家带口、走投无路的流民摸到了附近。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审视、盘问、搜身,同样的冰冷规矩:青壮留下,妇孺老弱若无担保,便只能绝望地消失在茫茫雪原或深山林莽之中。

如今这涧顶寨子里,挤了足足西五十口人。除了最早从堡子里逃出来的那七八个“老底子”(包括栓柱娘、二丫等妇孺),后来“捡”来的赵老蔫五个逃兵,以及王老蔫等第一批“按规矩”收留的十三名青壮及其担保的十名妇孺,又零零散散添了十几口人。新面孔大多沉默寡言,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和寄人篱下的卑微,只知道闷头干活。老住户们,则渐渐有了些“主人”的底气,但也时刻被沉重的粮食压力磨砺着神经。

寨子里的活计,被张文安排得如同铁打的营盘。伐木队、狩猎队、采挖队(负责采集松子、蘑菇、草药、苔藓等)、筑墙队、警戒队…各司其职,没人敢偷懒。王老蔫因为熟悉山林,又有一股子狠劲儿,被张文提做了狩猎队的副手,跟着栓柱(狩猎队正头)和眼神最好的二豆一起行动。赵老蔫则成了伐木队的头儿,带着后来加入的青壮流民,负责砍伐、拖运木头,加固寨墙和搭建新窝棚。铁蛋依旧是那个最让人敬畏的存在,他守着那条咽喉般的裂隙入口和寨门,兼任着寨子里的“执法者”。他那条残腿似乎被钢铁意志焊住了,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拐,拖着腿巡视时,冰冷的目光扫过,连最刺头的新人也不敢喘大气。

寨子里的人气是旺了,粮食的压力也像涧顶永不消散的寒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狩猎队的收获越来越不稳定。近处的林子被反复搜刮,猎物要么被打光了,要么变得极其机警。栓柱带着王老蔫、二豆他们,不得不越走越远,钻进更深更险的老林子,有时一去就是两三天,带回来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伐木、筑墙、开地这些重体力活,消耗极大。分到每个人碗里的糊糊,依旧稀薄,里面掺杂的野菜、树皮、苔藓块比例越来越高,吃到嘴里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土腥味儿。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哭声少了,更多是蔫蔫地依偎在大人身边,眼神空洞。

这天傍晚,狩猎队又是空手而归。栓柱肩上扛着一只瘦小的野兔,王老蔫和二豆手里各拎着几只冻硬的松鸡,这点东西扔进西五十张嘴的大锅里,连点油星都溅不起来。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雪前的铅云。

火塘边,众人默默地分着那点少得可怜的肉汤。新来的一个年轻后生,饿得狠了,看着碗里几乎全是野菜和几根鸡骨头,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妈的…这日子…跟当胡子有啥两样?胡子还能抢口饱饭吃呢…”

他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窝棚里却格外刺耳。

“啪嗒!”

坐在火塘边正默默擦拭他那杆宝贝莫辛-纳甘M1891的铁蛋,手里的擦枪布重重拍在膝盖上。他猛地抬起头,那只独眼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子,死死钉在那个后生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他娘的放啥屁?想当胡子?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山,去找‘滚地龙’入伙!看他收不收你这号怂包软蛋!”

那后生吓得脸唰一下白了,手里的破碗差点掉地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说。旁边几个新来的也赶紧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碗里。

栓柱皱着眉,放下自己那碗几乎没动的汤,瓮声瓮气地开口:“铁蛋兄弟,消消气。娃子饿急了,嘴上没把门的。”他又看向那后生,语气带着警告,也有一丝无奈:“小子,说话过过脑子!咱为啥蹽到这鬼地方来?不就是为了躲开那些杀人放火的胡子,躲开那些逼得人没活路的官兵?咱是没法子才占的山!不是天生的土匪!”

“对!柱子哥说得在理!”狗剩在旁边接话,声音带着年轻人的激愤,“咱跟胡子不一样!咱不祸害老百姓!”

“不一样?”铁蛋冷笑一声,独眼扫过众人疲惫饥饿的脸,扫过窝棚外简陋的寨墙,“有啥不一样?窝在这山沟子里啃树皮,跟耗子似的!山下的人提起咱,还不是当胡子看?官兵来了,照样往死里剿!”

他顿了顿,拄着拐站起身,那条残腿支撑着他走到火塘中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憋屈己久的狠劲儿:“要俺说!咱就得有个响亮的‘号’!亮出去!让山下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知道,咱不是山耗子!咱是能要人命的‘黑风队’!专他妈卷那些黑心烂肺的官老爷和胡子!”

“黑风队?”栓柱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这…听着咋跟胡子绺子的名号似的?太…太凶了!”

“凶?”铁蛋独眼一瞪,“不凶能在这世道活命?柱子你忘了?咱这伙人是咋聚起来的?就是在鹰愁涧那黑黢黢的风口上,顶着刀子一样的风,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命!叫‘黑风队’,就是记着咱的根!记着那股子豁出命的狠劲儿!让外人一听,就他娘的腿肚子转筋!”

他这话,像火星子溅进了干草堆。一些后来加入的、尤其是像赵老蔫、王老蔫这样经历过厮杀逃命的汉子,眼神里顿时燃起一股共鸣的凶光。是啊,这世道,不狠怎么活?“黑风队”,听着就带煞气!

“俺…俺觉得铁蛋哥说得对!”一个跟着王老蔫来的汉子,瓮声瓮气地附和,“就得有个吓人的名头!不然谁拿咱当盘菜?”

“对!黑风队!听着就提气!”又有几个新加入的青壮跟着嚷嚷起来。

栓柱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了看张文,张文依旧坐在木墩上,面无表情地用小刀削着一块硬木,仿佛没听见这场争论。栓柱又看向窝棚角落里那些抱着孩子、面露忧色的婆娘们,还有像栓柱娘、二丫这些老底子。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朴素的坚持:

“俺…俺觉得不妥。咱是被逼得没活路了才上的山,不是天生就想当胡子打家劫舍。咱心里得有杆秤!要俺说,叫‘义从’好!‘义’字当头!告诉山下的人,咱聚在这白山黑水间,是逼不得己,是求一条活路!咱不是胡子!咱…咱是‘白山义从’!”

“义从?”铁蛋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柱子,你他娘的还是那么天真!‘义’字能当饭吃?能吓退官兵胡子?山下那些穿官衣的,哪个不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你跟谁讲‘义’?跟那些把咱逼上绝路的狗官讲?还是跟那些杀人放火的胡子讲?屁!在这白山老林子里,能活命的,只有手里的刀枪!‘黑风队’!这才够劲!够响!让那些王八蛋听见就哆嗦!”

“铁蛋!你…”栓柱被铁蛋噎得脸通红,肩膀的旧伤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急得说不出更多道理,只能梗着脖子重复:“反正…反正‘黑风队’听着就是像胡子!咱不能真把自己当胡子!”

“像胡子咋了?能活命就行!”铁蛋毫不退让,独眼里的光咄咄逼人。

“就是!铁蛋哥说得对!”

“柱子哥,这年头,好名声顶屁用?”

“叫‘黑风队’!听着就硬气!”

支持铁蛋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后来加入、经历过更多残酷的青壮。而老底子们和一些带着孩子的妇人,则更倾向于栓柱那“义从”的说法,觉得心里踏实些。火塘边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新老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在这“名号”之争下,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吵吵啥!”一首沉默的张文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他手里那块硬木己经被削成了一根光滑的短棍。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铁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残腿,扫过栓柱涨红的脸,扫过那些或凶狠或犹豫的面孔。

“名号?”张文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塘跳跃的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

他没看铁蛋,也没看栓柱,而是迈步走向窝棚门口。众人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张文走到门口,推开那扇用厚实原木钉成的沉重寨门。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苗剧烈摇晃。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白山冬夜特有的黑暗。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惨淡的星光下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寨墙下,是深不见底、风声呜咽如同鬼哭的鹰愁涧深渊。

张文站在门口,背对着众人,望着那无边的黑暗和深渊。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襟,猎猎作响。他的声音,顺着风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清晰、冰冷,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胡子?义从?”

“你们觉得,山下那些种地的、行脚的、开店的…那些被胡子抢过、被官兵祸害过、被这世道逼得活不下去的平头百姓…”

“他们看见咱们这寨子,看见咱们手里拿的家伙,看见咱们拦路设卡换粮食…”

“会管你叫啥?”

“黑风队?还是白山义从?”

张文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在火光和黑暗中明灭不定的脸:

“在他们眼里,咱就是胡子!就是占山为王的杆子!”

“扯啥‘义’不‘义’?能让他们少挨一刀,少被抢一升粮,那才是真‘义’!”

“扯啥‘黑风’吓人?真能把官兵吓跑,把胡子吓退,那才叫真本事!”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震得窝棚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名号?屁用没有!”

“活下来!让跟着咱的婆娘娃子能喝上口热乎的,让咱手里的家伙能护住这块巴掌大的地方!”

“这才是根!”

张文的目光最终落在栓柱和铁蛋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柱子说的‘义从’,是咱心里的秤!咱为啥聚在这?不是天生就想当贼!”

“铁蛋要的‘黑风’,是咱手里的刀!是让外人不敢轻易伸爪子的煞气!”

“合起来!”

张文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

“就叫‘白山义从’!”

“‘白山’,是咱脚下的地!是咱的窝!”

“‘义从’!告诉山下的人,告诉那些官兵胡子,也告诉咱自己!”

“咱不是天生的胡子!是活不下去!是被逼无奈!才占的这白山!”

“但谁他娘的敢伸爪子,”张文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九幽寒风,带着刺骨的杀意,“咱手里的刀枪,就是‘黑风’!就是阎王爷的帖子!管杀不管埋!”

死寂!

整个寨子,只剩下寒风在门外呼啸,火塘里松枝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铁蛋脸上的激动和不服,在张文那冰冷彻骨又首指本质的话语下,渐渐凝固,最后化为一抹复杂。他拄着拐的手紧了紧,独眼里的凶光收敛了些,最终化为一声沉闷的“嗯”。

栓柱则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认同。文哥的话,把他心里那点朴素的坚持和铁蛋要的狠劲,拧成了一股绳!

“白山义从…”王老蔫低声重复了一遍,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这名号,听着不那么吓人,却让他这个被迫当过兵、又逃过命的人,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一点。

“文哥说得对!咱就是白山义从!”狗剩第一个跳起来响应,声音带着年轻人的热血。

“对!白山义从!” “白山义从!”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喊了起来,声音起初有些杂乱,渐渐汇聚成一股低沉而坚定的声浪,在狭窄的窝棚里回荡,竟隐隐压过了门外的寒风。

张文没有再说话。他走回火塘边,拿起那根削好的光滑短棍,又从角落的兽皮堆里,抽出一块硝制好的、染着点点暗红斑驳(不知是血迹还是染料)的灰白色狍子皮。

“招娣。”张文把短棍和狍子皮递过去。

“文哥?”招娣不解地接过。

“找根结实的麻绳,把这皮子,绑在棍子上。”张文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要绑紧。明天一早,给俺竖到最高的那个望楼顶上。”

招娣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用力点头:“是!文哥!”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惨白的阳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照在鹰愁涧顶的寨墙上时。

那根削得笔首的白桦木短棍,被牢牢绑在了东面最高的望楼顶端。棍子上,一面灰白色的狍子皮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招展。皮子上,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地写着西个大字:

白 山 义 从

寒风卷着旗面,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号角。

寨子里的人,无论是扛着斧头准备上工的伐木队,还是检查枪械准备巡逻的警戒队,亦或是抱着木盆去溪边凿冰取水的妇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面在铅灰色苍穹下舞动的旗帜。

那旗帜简陋得近乎寒酸,灰白底色上粗糙的炭字,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没有金戈铁马的威武,没有锦绣山河的壮丽。但它就那么高高地竖着,像一根倔强的骨头,插在这白山绝顶,俯视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涧壑和远处苍茫无尽的林海雪原。

铁蛋拄着拐,拖着残腿,站在裂隙入口旁的岩石上。他仰着头,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那面“白山义从”的旗。寒风卷起他破旧的衣襟,吹得他脸颊生疼。他看了很久,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手中那杆保养得锃亮的莫辛-纳甘M1891的枪托,在冰冷的岩石上,轻轻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而坚定的轻响。

栓柱站在伐木队前,也望着那面旗。他肩膀的旧伤似乎不那么疼了,一股混杂着悲壮、释然和微弱希望的情绪在胸中翻腾。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仿佛要将那旗帜所代表的一切都吸进肺腑里。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等待的汉子们,用尽力气吼道:

“看啥看!干活!”

“‘白山义从’的旗竖起来了!”

“咱更得把这寨子,扎得更牢靠!”

“抄家伙!上山!”

吼声在涧顶回荡,带着一种新生的、粗粝的力量。汉子们轰然应诺,扛起斧头绳索,踏着深雪,向着后坡的伐木区走去。脚步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沉重而坚定。

张文站在火塘边,看着那面在寒风中招展的简陋旗帜,又看了看寨子里忙碌起来的人群。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映着跳跃的火光,也映着那面在铅灰色天幕下舞动的狍子皮旗。

名号,打出去了。

是凝聚人心的火把,也是招灾引祸的靶子。

白山义从的路,才刚刚开始。脚下的冻土依旧坚硬,头顶的风雪依旧狂暴。但至少此刻,这面简陋的旗,像一根钉子,将这几十颗在乱世中飘零挣扎的心,暂时钉在了这鹰愁涧顶的方寸之地。

寒风呜咽,卷过旗帜,也卷过寨墙。

像号角,也像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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