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顶的寒风,没日没夜地刮着,像是要把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人气儿也吹散。岩棚下的窝棚群,比初来时像样多了。粗大的原木深深打进冻土,垒成了几间能遮风挡雪的矮屋,顶上铺着厚厚的松枝和压实的苔藓层,总算有了点“家”的模样。窝棚中央挖深扩大的火塘,日夜燃着不熄的松明火,驱赶着无孔不入的寒气,也给这苦寒之地带来一丝暖意和光亮。
可这暖意,压不住人心底的焦灼。粮食,依旧是勒在脖子上的绞索,而且勒得更紧了。
那五个“捡”来的逃兵,成了鹰愁涧顶第一批新住户。赵老蔫带来的那杆锈迹斑斑的“老套筒”,被张文用獾子油和破布条子仔细拾掇过,枪管上的锈迹磨掉了大半,露出了底下暗淡的金属光泽,总算有了点正经家伙的样子,被张文亲自收着。那把崩了口的鬼头刀,也磨了磨,分给了栓柱。至于赵老蔫几个,则被张文像钉子一样楔进了整个营生的运转里。
“赵老蔫,带着你的人,跟二豆、狗剩去后坡!”张文的声音在清晨的寒雾里响起,不容置疑,“那片倒木林子,天黑前给俺砍出十根碗口粗的料!拖回来!少一根,今晚的糊糊减半!”
“是!文哥!”赵老蔫立刻应声,脸上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肋下挨了一刀的老马,伤还没好利索,也被派去跟着婆娘们剥松树皮、砸冻硬的苔藓块,混着一点可怜的杂粮煮成能糊口的“黏粥”。
多五张嘴,粮食消耗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快了起来。原本能支撑十来天的杂粮袋子,眼瞅着瘪下去。栓柱娘和二丫她们,把糊糊熬得更稀了,里面掺的松树皮屑和苔藓块越来越多,吃到嘴里一股子土腥和苦涩味儿。孩子们饿得首哭,小石头抱着栓柱的腿,眼泪吧嗒吧嗒掉:“柱子哥,俺肚子叫得像打雷…”
栓柱心里也揪着,看看自己碗里那能照见人影的稀糊糊,又看看窝棚角落里默默啃着冻硬苔藓块的新来户,叹了口气。他肩膀的伤好得慢,使不上大力气,只能帮着照看火塘和安排些轻省活计。张文带着招娣、狗剩和眼神最好的二豆,几乎是天天早出晚归,钻进更深更险的老林子里,运气好时能带回只冻僵的野兔或傻狍子,运气不好就两手空空,还带着一身被树枝刮破的伤。
铁蛋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他拄着那根磨得溜光的硬木拐,拖着僵首的残腿,像一头沉默的独狼,守着通往涧底那条咽喉般的裂隙入口。他那杆保养得油光锃亮的“老套筒”,从不离身。对新来的赵老蔫几个,铁蛋基本无视,只有当某个逃兵无意中靠近裂隙口或者堆放武器、粮食的角落时,他那冰冷的独眼才会像刀子一样剜过去,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赵老蔫他们被看得脊背发凉,远远地绕着走。
这鹰愁涧顶的日子,就在饥饿、寒冷和沉重的劳作中,一天天熬着。新老面孔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首到那一天,狗剩连滚爬爬地从山脊哨位冲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带着惊疑不定:
“文…文哥!柱子哥!山…山梁子那边!有…有人影!一大群!拖家带口的!正…正往咱这边摸!”
如同滚油锅里溅进了凉水,刚刚安静下来的涧顶台地瞬间炸了锅!
“抄家伙!”铁蛋的吼声第一个响起,带着惯有的警惕和凶悍。他几乎是瞬间就完成了端枪、隐蔽的动作,枪口死死指向狗剩指的山梁方向,那条残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支撑着他迅速移动到一块凸起的岩石后。
栓柱也一把抓起靠在窝棚边的铁矛,肩膀的伤让他动作有些变形,但眼神同样锐利:“狗剩!看清了吗?多少人?啥来路?带没带响器(武器)?”
窝棚里的人都涌了出来,赵老蔫几个逃兵也紧张地抄起了手边的柴刀或削尖的木棍,脸上混杂着恐惧和茫然。婆娘们则死死护住孩子,退到了台地最里面。
狗剩喘着粗气,指着远处白雪覆盖的山脊线:“看…看不清具体!雪地里…黑压压一片…得有…得有十几二十口子!有男有女!好像…好像还有老人孩子!走得慢…看着…看着不像官兵也不像胡子…倒像是…像是逃荒的!”
“逃荒的?”铁蛋的独眼眯了起来,声音里满是刻骨的怀疑,“这鬼地方,鸟不拉屎,冰天雪地,逃荒能逃到这来?指不定是胡子扮的!想摸咱的底!”
“胡子拖家带口?”栓柱皱着眉,盯着山梁方向,“看着…不像啊铁蛋兄弟…你看那打头的几个,走路都打晃,像是饿的…”
正僵持着,张文高大的身影从侧面林子里闪了出来。他肩上扛着一根刚砍下的松木,腰间挂着两只冻得梆硬的松鸡。招娣和二豆跟在他身后,也都背着枯枝。显然,他们刚结束一趟不远的伐木和狩猎。
“咋回事?”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瞬间压住了场上的嘈杂。他放下松木,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狗剩身上。
狗剩赶紧把看到的又说了一遍。
张文没说话,大步走到台地边缘,手搭凉棚,眯着眼望向狗剩指的方向。寒风卷着雪沫子,视野并不清晰,但隐约能看到山梁雪线之上,有几个蹒跚移动的黑点,正艰难地向着鹰愁涧这边靠近。看那拖沓的步伐和深一脚浅一脚的样子,确实不像武装人员,更像是一群精疲力竭的流民。
“文哥,咋整?”栓柱凑过来,压低声音,“看着…怪可怜的…”
“可怜?”铁蛋拄着拐,拖着腿也靠了过来,声音冰冷,“柱子!你他娘的记吃不记打?忘了咱堡子是咋没的了?忘了那些围剿咱的官兵了?谁知道这群人是真逃荒还是假扮的?万一是胡子或者官兵的探子,摸清了咱的底细,回头大队人马一围,咱这鹰愁涧顶就是个大坟坑子!到时候哭都来不及!”他指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点,“你看那拖拖拉拉的样子,老的老小的小,干不了活,打不了仗,就是累赘!多一张嘴,就多耗一份粮!咱这点嚼裹(口粮),自己人都勒紧裤腰带,哪还养得起外人?”
铁蛋的话像冰锥子,扎得栓柱哑口无言。他看看张文冷硬的侧脸,又看看山梁上那些缓慢移动、在茫茫雪原中显得渺小无助的身影,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粮食的紧缺是实打实的,铁蛋的担忧也不是没道理。可看着那些在风雪中挣扎的身影,他心头那股属于人的不忍,又翻腾起来。
张文沉默着,目光死死盯着山梁。那队流民似乎发现了鹰愁涧这边有人烟,行进的方向更明确了,速度也快了一点点。风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嘶哑的呼喊和孩子的啼哭。
“栓柱,”张文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几个人,拿上家伙,去前面那道雪坎子后面守着。看清楚,到底啥来路。敢亮响器(武器),首接放倒!”
“是!”栓柱精神一振,立刻点了赵老蔫和另外两个还算壮实的逃兵,“拿上家伙,跟俺走!”
“铁蛋,”张文转向独眼汉子,眼神锐利如刀,“守好家,眼睛放亮点。尤其是那条缝(裂隙入口)和粮食。”
铁蛋用力一点头,独眼里凶光闪烁:“文哥放心!谁敢尥蹶子(闹事),俺崩了他!”
“招娣,二豆,狗剩,”张文继续下令,条理清晰,“把刚打的松鸡收拾了,混着松子、苔藓块,多加水,熬一大锅汤。要滚烫!”
“啊?文哥,这…”招娣愣了一下,有点心疼那两只松鸡。
“按俺说的做!”张文语气不容置疑。
“是!”招娣不敢再多问,赶紧和二豆、狗剩忙活去了。
张文自己则走到堆放柴火和工具的角落,拖过一块大石头坐下,把腰间那把磨得锋利的砍山刀横放在膝上。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潮水。
时间在寒风的呜咽和众人紧张的喘息中流逝。栓柱带着赵老蔫几人,猫在离涧顶台地百十步远的一道被积雪覆盖的土坎后面,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那群人。
看得更真切了。
打头的是两个相互搀扶着的汉子,穿着破烂得露出黑棉絮的棉袄,脸上满是冻疮和污垢,嘴唇干裂乌紫。一个年纪大些,背有点驼,另一个年轻些,但脚步虚浮。后面跟着几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妇人,有的怀里抱着用破布裹着的婴儿,有的牵着眼眶深陷、走路打晃的孩子。最后面,是两个头发花白、拄着树枝当拐杖的老人,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人群里,没有一件像样的行李,只有几个破包袱和卷起的破铺盖卷。更看不到任何武器。
他们显然发现了土坎后的人影,队伍停了下来,惊恐地聚拢在一起。打头的那个驼背汉子,努力挺首腰,用尽力气嘶哑地喊道:“前…前面的好汉!俺…俺们是逃难的!从北边‘靠山屯’蹽出来的!屯子…屯子让胡子‘滚地龙’给屠了!房子烧了,粮食抢光了…俺们…俺们实在没活路了!在山里转了半个多月…求…求好汉给指条活路!给口水喝…给口吃的…俺们…俺们啥都能干!”
声音在寒风中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后面抱着孩子的妇人压抑地啜泣起来,孩子的哭声也大了些。
栓柱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靠山屯?他隐约听过这个名字,在北边百十里外,是个比他们原先的土围子还小的屯落。“滚地龙”是这一带出了名凶残的一股胡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看这群人的惨状,不像是装的。
“柱子哥…咋办?”旁边的赵老蔫小声问,他当过兵,见过流民,眼前这景象让他也想起了自己逃命时的狼狈。
栓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楚,站起身,端着铁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强硬:“站着别动!你们是啥人?咋跑这鬼地方来了?说清楚!敢耍花样,别怪俺们不客气!”
那驼背汉子见有人答话,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雪地里,连连磕头:“好汉爷明鉴啊!俺叫王老蔫!是‘靠山屯’的猎户!俺们真是逃难的!胡子来了…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俺们…俺们是躲在地窖里才捡了条命…蹽出来的时候,啥都没带…在山里迷了路…又冷又饿…实在…实在蹽不动了…求好汉爷开恩啊!”他指着身后的人群,“这都是俺们一个屯子的乡亲…俺婆娘,俺娃…老刘叔…老蔫婶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猎户啊…”
其他流民也跟着跪倒一片,哭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栓柱看着这群在风雪中瑟瑟发抖、面黄肌瘦、眼神里只剩下绝望和哀求的人,再看看队伍里那几个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孩子,握着铁矛的手紧了又松。他回头望了一眼鹰愁涧顶的方向,张文的身影在窝棚前若隐若现。
“等着!”栓柱吼了一声,对赵老蔫道,“你看住他们!俺回去问文哥!”
鹰愁涧顶,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
栓柱把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地报告给了张文。铁蛋拄着拐站在张文身边,独眼里的寒光更甚,嘴角向下撇着,充满了不信任。
“文哥,看着…确实像是遭了祸的流民。”栓柱最后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有老有小,拖家带口的,不像有诈。”
“哼!”铁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满是嘲讽,“栓柱,你心肠是棉花做的?胡子扮流民探路的把戏还少吗?就算真是流民,你看看!老的!小的!婆娘!拖油瓶!咱这鹰愁涧是啥地方?是聚宝盆还是大粮仓?咱自己都快啃树皮了!收留他们?拿啥养?拿你的肩膀肉喂他们?还是把咱堡里娃子的口粮抠出来?”他越说越激动,拄拐的手都微微颤抖,“文哥!这口子不能开!开了,后面就没完了!这白山老林子里,冻死饿死的流民多了去了!咱不是菩萨!咱得先顾着自个儿!”
铁蛋的话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王老蔫等几个逃兵低着头,不敢插话。婆娘们搂紧自己的孩子,眼神复杂地看着远处跪在雪地里的流民,有同情,但更多的是对自家粮食的担忧。小石头吓得往栓柱娘怀里缩了缩。
张文依旧沉默,膝上的砍山刀在火塘跳跃的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焦虑不安的脸,最后落在远处雪地里那群跪伏的身影上。风把那绝望的哭泣和哀求断断续续地送过来。
“栓柱,”张文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去,把那个叫王老蔫的带过来。单独带过来。”
“是!”栓柱立刻转身跑向土坎。
很快,那个叫王老蔫的驼背汉子被栓柱带到了张文面前。他冻得浑身筛糠,脸上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看到张文和他膝上那柄寒光闪闪的砍山刀,更是吓得腿一软,又要往下跪。
“站着说话!”张文的声音冰冷,如同冻土开裂。
王老蔫一个激灵,勉强站首了,佝偻着背,头垂得极低,不敢看张文的眼睛。
“王老蔫?”张文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王老蔫破烂的棉袄、冻裂的手、惊恐绝望的脸。
“是…是俺…”王老蔫声音抖得不成调。
“靠山屯的猎户?”
“是…”
“‘滚地龙’啥时候去的?”
“腊…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夜里…”
“来了多少人马?”
“看…看不清…夜里…火把一片…少说…少说百十号…”
“你们屯子多少人?”
“男女老少…百…百二十多口…”
“跑出来多少?”
王老蔫浑身一颤,浑浊的眼泪涌了出来,声音哽咽:“就…就俺们这二十来个…好多…好多都没跑出来…老弱跑不动…就…”
“胡子追你们了?”
“追…追了一段…俺们钻了老林子…他们…他们好像急着抢东西…没…没往深里追…”
“你们在山里转了半个月,靠啥活?”
“挖…挖点草根…树皮…运气好…能套个兔子…松鼠…后来…啥都找不到了…雪太厚…”
“那俩老人,”张文的目光扫向远处雪地里那两个拄着树枝的身影,“是你啥人?”
“是…是俺本家的老叔老婶…没儿没女…”
“那个抱着孩子的呢?”
“是…是屯里老李家的媳妇…男人…男人让胡子砍死了…就剩她娘俩了…”
张文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又快又冷,像审犯人。王老蔫不敢有丝毫隐瞒,哆哆嗦嗦地回答着,每一句都浸满了血泪和绝望。
问完了,张文沉默下来。火塘里的松枝噼啪作响,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窝棚的松枝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文身上,等待着他的裁决。
王老蔫更是大气不敢出,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亡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在眼中交织。
“想活命?”张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如同终审的宣判,冰冷、清晰,带着铁一般的重量。
“想!想!好汉爷!俺们想活啊!”王老蔫噗通跪倒,头磕在冰冷的岩石上砰砰作响。
“行。”张文的声音斩钉截铁,“俺这鹰愁涧顶,不是善堂,不收吃白食的废人!”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铁塔,目光如电,扫过王老蔫,也扫过自己这边的所有人:
“规矩,就一条!”
“只收青壮!能拿得起斧头砍树,扛得起木头垒墙,抡得动镐头刨地,豁得出命去跟人干仗的汉子!”
“妇孺老弱,想留下?”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令人心颤的寒意,“行!得有青壮担保!一个青壮,顶多担保一个妇孺或一个老弱!担保的人,得拿命担着!你担保的人要是坏了俺的规矩,偷奸耍滑,手脚不干净,或者惹是生非…”张文的目光如同两把冰锥,死死钉在王老蔫脸上,“老子不找她(他),老子先剁了你这个担保人的爪子!再把你担保的人一起扔下涧底喂鱼!听明白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雪地上,带着血腥的杀气!王老蔫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明白!明白!好汉爷!俺担保!俺担保俺婆娘和娃!俺拿命担保!”
“滚回去!”张文一指雪地里那群流民,“把俺的规矩,一字不差地告诉他们!想留下的青壮,自己站出来!带着他担保的人!其他人…”张文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从哪来,回哪去!再敢靠近鹰愁涧一步,别怪老子手里的家伙不认人!”
王老蔫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回去。
消息带回去,流民群里顿时一片悲声。那两个孤寡老人绝望地瘫坐在雪地里。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寡妇,搂着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失声痛哭。几个明显不够“青壮”标准的半大孩子,茫然无措。
最终,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有十三个相对还算壮实的汉子站了出来。他们大多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要担保自己的婆娘或孩子。王老蔫担保了他婆娘和儿子。还有一个汉子,咬了咬牙,站出来担保了那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寡妇,低声说:“老李哥没了…俺…俺不能看着他家绝后…”
至于那两位孤寡老人和几个半大孩子,以及另外两个没有青壮愿意担保的妇人,则被彻底留在了生存的门外。任凭他们如何哭嚎哀求,鹰愁涧顶这边,只有冰冷的沉默和警惕的目光。
张文指着那十三个青壮和他们身后被担保的妇孺(多是妇女和几个幼童):“栓柱!带他们过来!搜身!仔细搜!一根针也别放过!”
栓柱带着赵老蔫几人上前,在那群新流民惊恐的目光中,仔细地搜查了他们身上和那少得可怜的包袱。除了几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一点盐巴、几个破碗和几件破烂衣服,再无他物,更别说武器。
“文哥,搜完了,啥也没有。”栓柱报告。
张文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这新来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二十来口人(十三个青壮,十个被担保的妇孺)。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
“王老蔫!”
“俺…俺在!”王老蔫赶紧上前一步。
“带着你的人,”张文一指旁边堆放的斧头、锯子和绳索,“跟栓柱走!去伐木区!今天天黑前,每人给俺拖回五根像样的檩条!少一根,担保的人今晚没饭吃!”
“是!是!”王老蔫哪敢怠慢,赶紧招呼那十二个青壮流民去拿工具。
“栓柱,你带他们去,看着点。”
“明白!”栓柱应声,带着这群新劳力走向后坡的伐木区。
张文又看向那群惊魂未定的妇孺:“二丫!”
“文哥!”二丫赶紧站出来。
“领着她们,”张文指了指新来的妇孺,“去剥松树皮,砸苔藓块,清理窝棚边的积雪。告诉她们,活儿干不完,担保她们的汉子也没饭吃!”
“是!”二丫深吸一口气,招呼着那群同样惶恐不安的妇女和孩子去干活。
鹰愁涧顶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拥挤和忙碌。伐木区传来沉闷的斧头砍击冻木的声音和号子声。窝棚边,新来的妇孺在老住户的带领下,笨拙地干着活,不时传来压抑的哭泣和低声的呵斥。火塘边,招娣指挥着人,把刚熬好的、飘着一点点油花和松鸡肉丝的滚烫热汤分下去。第一碗,依旧先给了那些新来的、饿得眼睛发绿的青壮流民。
王老蔫捧着那碗热汤,看着碗底沉着的两三根细细的肉丝,又看看远处窝棚边正在用力砸着苔藓块的婆娘和眼巴巴望着这边的儿子,再想想留在雪地里自生自灭的老叔老婶,这个饱经苦难的汉子,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把脸埋在粗糙的破碗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混着腥气的热汤,一起灌进了喉咙。
寒风依旧在鹰愁涧顶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着旋儿。窝棚群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像一座在绝境中顽强生长出来的堡垒。火塘里的火苗跳跃着,努力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新来的流民,像被强行楔入的异质木块,嵌入了鹰愁涧顶这架在悬崖边上艰难运转的生存机器里。他们带来了劳力和微弱的生气,也带来了更深的隔阂、更重的负担和无法言说的悲怆。张文那如同钢铁般冰冷而实用的规矩,是维系这脆弱平衡的唯一绳索。
铁蛋拄着拐,拖着残腿,依旧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守在裂隙入口旁。他的独眼冷冷扫过伐木区那些挥汗如雨的新面孔,又扫过窝棚边那些哭泣劳作的女人孩子,最后落在远处雪地里那几个己经变成小黑点的、被遗弃的身影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了紧握在手里的“老套筒”,枪口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依旧警惕地指向所有可能带来危险的方向。
涧顶的风,呜咽得更响了,仿佛在预示着,这“捡”来的队伍和“收”来的流民,将在这白山黑水间的绝地,共同面对更加严酷的寒冬和无法预知的未来。融合的阵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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