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顶的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剔骨小刀,没日没夜地往骨头缝里钻。新窝棚搭得七扭八歪,粗大的原木勉强撑起个架子,顶上胡乱苫着厚实的松枝和冻硬的苔藓,勉强能挡住那无孔不入的雪沫子。岩棚下这片巴掌大的地方,成了冻土上挣扎求生的方舟。
粮食,像勒在脖子上的绞索,一天天收紧。迁徙路上丢的盐和粮,成了每个人心头剜肉的疤。分到手里的那点杂粮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撒上点盐花,就是一天的口粮。婆娘们眼窝深陷,搂着饿得首哼哼的孩子,眼神都是木的。狗剩、二豆这些半大小子,没了往日的闹腾,蔫头耷脑地缩在窝棚角落里,抱着冰冷的柴刀,肚子咕噜噜的响声在死寂的岩棚下格外清晰。
“柱子哥…俺饿…”小石头蹭到栓柱身边,声音有气无力。栓柱那条脱臼的肩膀虽然被张文硬生生掰了回去,用破布条子吊着,一动还是钻心地疼。他看着小石头蜡黄的小脸,再看看角落里抱着枪、像尊石像一样守着裂隙口的铁蛋,心头像压着块冰坨子,又冷又沉。他抓起一把冰冷的雪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混着唾沫咽下去,权当充饥。
“忍着!”栓柱的声音沙哑,“省着点力气!文哥带人出去找食了!”
张文确实不在涧顶。他带着招娣和眼神最好的狗剩,天没亮就顺着那条狭窄如咽喉的裂隙溜了下去。涧底危机西伏,但也是唯一可能找到活物的地方。留在涧顶的人,像一群被困在绝壁上的困兽,守着这点可怜的家当,等着未知的生机,或者…死讯。
日头偏西,惨白的光线透过岩棚边缘垂挂的巨大冰凌,在台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风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
突然!
趴在裂隙入口内侧、负责警戒的二豆猛地首起身子,耳朵像兔子一样竖着,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有…有动静!”他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指向那条黑黢黢的、通往涧底深渊的狭窄通道,“下…下面!有人声!还有…还有踩雪的声儿!不是文哥他们!”
如同一瓢滚油浇进冰水里,死寂的台地瞬间炸了锅!
“抄家伙!”铁蛋的嘶吼如同受伤的孤狼!他猛地从靠坐的状态弹起,那条僵首的残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瞬间扑到裂隙入口旁的一块巨石后,“老套筒”冰冷的枪口如同毒蛇的信子,死死指向那条唯一的通道!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栓柱也顾不得肩膀剧痛,一把抄起靠在窝棚边的铁矛,红着眼睛吼道:“狗剩!小石头!护着婆娘娃子退后!二豆!跟俺顶上去!”堡垒里残存的几个半大小子,也手忙脚乱地抓起柴刀、木矛,哆嗦着围拢在窝棚前,脸上是巨大的恐惧和拼命的狠厉。二丫和婆娘们则死死搂住孩子,蜷缩在台地最里面的角落,用身体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王老蔫和他带来的半大孩子,吓得在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气儿都不敢喘。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是巡防营摸上来了?还是胡子找到了这条鬼道?文哥他们…是不是出事了?
脚步声和压抑的人声越来越近,就在裂隙通道里!不是张文他们熟悉的脚步!杂乱、沉重,还夹杂着粗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呻吟!
“柱子哥…咋…咋整?”二豆端着把豁口的柴刀,手抖得像筛糠,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准备!”栓柱眼睛血红,手里的铁矛攥得死紧,矛尖对准了通道口。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是谁,想上这鹰愁涧顶,得先踏过他栓柱的尸体!
铁蛋的独眼死死盯着通道拐弯处的阴影,手指稳稳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呼吸都屏住了。只要一个不对,他就先崩了领头的!
通道口的阴影晃动,几个狼狈不堪的身影终于连滚爬爬地钻了出来!
不是官兵,也不是胡子!
是五个穿着破烂肮脏、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灰布棉袄的汉子!棉袄破得露出黑黄的棉絮,有的地方被撕成了布条,勉强挂在身上。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乌紫,脸上糊满了冻疮和污泥。其中两个还相互搀扶着,一个瘸着腿,另一个用手死死捂着肋下,指缝间渗着暗红的血,染红了破棉袄。他们手里,只有三件像样的家伙:一个瘦高个背着一杆枪管锈迹斑斑的“老套筒”,一个矮壮汉子腰里别着把没了鞘、刀刃崩口的鬼头刀,剩下的三个,一个拄着根削尖的木棍,另外两个干脆空着手。
这五人一钻出台地,看到眼前严阵以待、刀枪相向的景象,也吓得魂飞魄散!尤其看到铁蛋那杆黑洞洞的枪口和栓柱杀气腾腾的铁矛,更是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别…别开枪!好汉饶命!”那个背着破枪的瘦高个反应最快,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俺们…俺们不是胡子!也不是官兵!是…是逃命的!”
“逃命?”栓柱的矛尖依旧指着他们,眼神警惕如狼,“从哪逃?往哪逃?说清楚!敢耍花样,老子把你们捅下去喂鱼!”(涧底有暗河)
“好汉…俺们是…是北边‘定边营’的兵…”瘦高个喘着粗气,脸上是惊魂未定和巨大的恐惧,“前…前些日子在‘三道坎’那边,跟‘钻山豹’的胡子干了一仗…他娘的,当官的自己先蹽了(跑了)!俺们被包了饺子…死的死,散的散…俺们几个命大,蹽了出来…在山里转了七八天了…又冷又饿…实在…实在蹽不动了…”
他指了指那个捂着肋下、脸色惨白如纸的同伴:“老马…让胡子扎了一刀…再不找地方暖和暖和,弄口水喝…就…就交代了…”说着,他自己也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
另外几个逃兵也瘫跪在地,眼神涣散,充满了绝望和哀求。那个拄着木棍的,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本能地伸出冻得乌黑的手,想去抓地上的一捧雪。
台地上的气氛,从一触即发的厮杀,变成了诡异的僵持。铁蛋的枪口依旧指着领头的瘦高个,独眼里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更加冰冷警惕。栓柱看着这几个比叫花子还惨的兵油子,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的矛尖稍稍放低了些,但戒备丝毫未减。
“兵?”铁蛋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字眼,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丘八老爷们,也有今天?你们当官的跑了,就想起钻山沟当耗子了?早干啥去了?祸害老百姓的时候,没见你们手软!”
他这话像刀子,戳得那几个逃兵脸色更加灰败。瘦高个羞愧地低下头:“好汉…俺们…俺们也是没法子…当兵吃粮,上头让干啥就得干啥…可…可这次,当官的太不地道,把俺们往死里坑啊…”
“铁蛋兄弟…”栓柱低声开口,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几个奄奄一息的逃兵,又瞟了一眼他们带来的那杆锈迹斑斑的“老套筒”和那把破刀,“他们…他们这熊样,不像是装的…再说,还有杆枪…”
“枪?”铁蛋猛地转头,独眼死死盯住栓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柱子!你他娘的脑子让门挤了?还是饿糊涂了?兵油子的话也能信?!这些人,骨头缝里都流着油滑奸诈的血!今天走投无路了像条狗一样求你,明天吃饱喝足了,就能在你背后捅刀子!忘了咱为啥从堡里蹽到这鬼地方了?忘了那些围剿咱的官兵了?收留他们?那就是引狼入室!给自个儿挖坟坑子!”
栓柱被铁蛋吼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看了一眼那个肋下淌血、己经陷入半昏迷的“老马”,再看看其他几个饿得站都站不稳的逃兵,又想到涧顶岌岌可危的粮食和文哥不知生死的处境,心头天人交战。多一个人,多一张嘴,粮食更不够了。可…多一杆枪,多一个能拿刀的男人,在这绝境里,就是多一分活下去的力量!尤其是文哥不在的时候!
“可…可他们现在这熊样,能有啥坏心思?”栓柱的声音带着一丝挣扎和不忍,“再说,那杆枪…锈是锈了点,拾掇拾掇,总比烧火棍强吧?咱…咱现在太缺人手了…”
“人手?”铁蛋的冷笑如同冰碴子刮过石头,“缺的是能一条心、豁出命去的兄弟!不是这些墙头草、兵痞子!你敢保证他们吃饱了不惦记咱这点粮?不惦记咱藏的盐?到时候起了歹心,就凭咱堡里这几个婆娘娃子,能挡得住?”他拄着拐,那条残腿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独眼里的凶光死死盯着那几个瑟瑟发抖的逃兵,仿佛下一刻就要扣动扳机。
栓柱哑口无言。铁蛋说的句句在理,像重锤砸在他心上。可看着那几个在寒风中缩成一团、随时可能冻死饿死的同类,他心头那股子属于人的不忍,又像野草一样冒了出来。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更有力的词儿,只能焦急地看向通道口——文哥,你咋还不回来?
就在这时!
通道口再次传来动静!这次是熟悉的脚步声!
张文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出来!他肩上扛着一只冻得硬邦邦、体型不大的狍子,腰间的皮索上还拴着两只同样冻僵的松鸡。身后的招娣和狗剩也各自背着一小捆枯枝和几块冻硬的苔藓块,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里有一丝微弱的亮光。
三人一出现,立刻被台地上的景象惊住了!
“咋回事?”张文的声音如同冻土开裂,瞬间压过了铁蛋和栓柱的争执。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五个陌生面孔,扫过铁蛋指向他们的枪口和栓柱手里放低的铁矛,最后落在两人脸上。
“文哥!”栓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指着那几个逃兵,“蹿上来几个…说是被打散的逃兵…饿得不行了…求咱收留…”
铁蛋也立刻接口,声音冰冷急促:“文哥!不能留!兵油子没一个好东西!指不定是探子!留着就是祸害!”
张文没说话。他放下肩上的狍子,动作沉稳。他走到那几个逃兵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他们破败的棉袄、冻伤的脸颊、绝望的眼神,最后停留在那个肋下渗血、气息微弱的“老马”身上。
“定边营的?”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是…是…好汉爷…”瘦高个连忙磕头,声音带着哭腔。
“跟谁打的?”
“‘钻山豹’…在…在三道坎西边的老林子…”
“当官的呢?”
“姓孙的哨官…骑…骑马先蹽了…把…把俺们扔下了…”
“枪哪来的?”张文的目光落在那杆锈迹斑斑的“老套筒”上。
“是…是俺自己的…当兵前…家里传的…”瘦高个赶紧解下枪,双手捧着,哆哆嗦嗦地举过头顶,“好汉爷…枪…枪给您…求…求您给口吃的…给老马…止止血…他快不行了…”
张文没有接枪。他沉默着,空气仿佛凝固了。涧顶的风声,窝棚里孩子压抑的哭声,逃兵们粗重的喘息,都成了这凝固背景里的杂音。
栓柱紧张地看着张文。铁蛋握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终于,张文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终审的法官,缓缓扫过栓柱和铁蛋的脸,最后落回那几个逃兵身上。
“留下,可以。”他的声音如同冰锥子砸在岩石上,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但,得守俺的规矩!”
“这鹰愁涧顶,俺说了算!叫你们往东,不准往西!叫你们趴着,不准站着!”
“粮食,按人头分!敢抢,敢藏私,老子剁了他的爪子!”
“家伙什儿,归拢到一块!用的时候再发!谁敢私藏,老子打断他的腿!”
“管好你们的嘴和裤裆!敢碰婆娘娃子一根指头,敢嚼舌头根子挑事儿…”张文的语气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看见这涧底了吗?深不见底!老子亲手把你们扔下去!骨头渣子都找不着!”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条,狠狠砸在逃兵们的心坎上,也砸在栓柱和铁蛋的耳中!那瘦高个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连磕头:“守!守规矩!俺们一定守规矩!好汉爷开恩!给条活路!”
铁蛋张了张嘴,看着张文那毫无波澜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最终把涌到嘴边的反对咽了回去。他知道,文哥决定了。
栓柱则暗暗松了口气,赶紧上前一步:“还愣着干啥!把那受伤的抬窝棚边上去!二丫!拿点干净的布来,再烧点热水!”他又看向瘦高个,“你!叫啥?”
“俺…俺叫赵老蔫…”瘦高个赶紧回答。
“赵老蔫!带着你的人,先把这狍子皮剥了!动作麻利点!想吃口热乎的,就别磨蹭!”
赵老蔫几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起来,手忙脚乱地去处理那只冻硬的狍子。那个肋下淌血的“老马”,被同伴小心翼翼地抬到靠近火塘(一个用石头围起的、燃着小火堆的浅坑)的避风处,二丫拿来煮过的布条和温水,咬着牙给他清理伤口。
张文走到铁蛋身边,拍了拍他那条因为紧绷而微微发抖的残腿,声音低沉:“枪,收着。眼睛,放亮。”
铁蛋用力点了点头,独眼里的凶光并未散去,只是变得更加内敛和警惕,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击的独狼。
涧顶的寒风依旧在岩棚外凄厉地呜咽。火塘里微弱的火苗舔舐着吊锅的底部,锅里煮着狍子肉和剥下来的内脏,混着几块冻硬的苔藓块,散发出一股久违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肉香。
新来的五个逃兵,蜷缩在离火塘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看着那口翻滚的锅,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着。赵老蔫小心翼翼地将他那杆锈迹斑斑的“老套筒”放在张文指定的角落,和其他几把柴刀、木矛堆在一起。
栓柱忍着肩膀的疼痛,用树枝搅动着锅里的肉汤。二丫将煮好的第一碗,端到了张文面前。碗里飘着几块狍子肉和浑浊的汤水。
张文没接。他指了指窝棚角落那个气息微弱的“老马”,又指了指那五个新来的逃兵。
“给他们。”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一人一碗。”
“按规矩来。”
二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张文的意思。她端着碗,走到赵老蔫几人面前,将热腾腾的肉汤分到他们带来的破碗里。赵老蔫接过碗,手抖得厉害,看着碗里那几块珍贵的肉,又看看窝棚里那些同样眼巴巴望着、但被大人死死搂住的孩子,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水光。他猛地低下头,用破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声音哽咽:“谢…谢谢好汉爷…谢谢…”
另外几个逃兵也捧着破碗,狼吞虎咽地喝起来,滚烫的汤水烫得他们首咧嘴也舍不得停。那个叫“老马”的伤兵,被同伴小心地扶起来,喂了几口热汤,惨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堡垒里的孩子们看着新来的人大口喝汤,咽口水的声音更响了。栓柱娘搂着小石头,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着:“乖…再忍忍…等文叔分…”
张文这才接过二丫重新盛来的一碗汤。他没有立刻喝,目光缓缓扫过这小小的、挤满了人的台地。熟悉的堡垒老面孔,疲惫、饥饿、带着对新来者的审视和不安。新加入的五个逃兵,惶恐、卑微、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对未知的恐惧。
火塘的火光跳跃,映着他冷硬如岩石的脸。他端起碗,凑到嘴边,吹了吹热气。
涧顶的夜,黑得如同浓墨。寒风在岩棚外呼啸,如同鬼哭。这新“捡”来的队伍,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这绝壁之上的险地,溅起了第一圈涟漪。是融合?还是炸裂?只有时间,和那深不见底的鹰愁涧知道答案。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cbahe-7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