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的石头缝里,那点熬过寒冬的白霜,到底是叫六月的日头给舔没了。可舔干净了冷,舔来的却是更熬人的玩意儿。天像个扣死了的大蒸笼,湿乎乎的热气从林子深处、从腐叶烂泥底下拼命往上拱,糊在人身上,黏唧唧、湿哒哒,甩都甩不脱。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破布,汗珠子顺着脖颈子往下淌,洇湿了补丁摞补丁的破褂子,再滴进脚底下被踩得稀烂的泥地里。
最要命的是那些虫子。天一擦黑,或是钻进林子里头,那嗡嗡声就跟鬼叫魂似的,首往耳朵眼儿里钻,往头皮上撞。黑压压、密匝匝的蚊子、小咬、瞎虻,闻着人味儿就疯了,扑头盖脸地叮上来,隔着粗布衣裳都能下嘴。一挠,就是一片片红肿的疙瘩,钻心地痒,挠破了皮,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堡垒里外,空气都像是被这铺天盖地的虫群给搅活了,嗡嗡地颤着,无孔不入。
堡垒角落那根木梁上,原本挂得满满当当、硬邦邦如黑铁条般的熏肉条,眼下瞧着也不那么叫人安心了。空气里除了汗臭、泥腥和驱虫草药的苦味,隐隐约约,开始混进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大对劲的味儿。像是什么东西在热气的蒸腾下,正悄悄地从里头往外烂。
铁蛋抱着他那杆宝贝疙瘩似的“老套筒”,后背蹭着粗糙冰凉的石头墙,想找点凉快,嘴里嘶嘶地吸着气,手不停地往脖子后头抓挠,挠出一道道红檩子。“操他姥姥的!这鬼天儿,比三九天冻掉脚指头还邪乎!这蚊子……妈了个巴子的,要把老子吸干儿啊!” 他烦躁地晃着脑袋,想把耳边那烦人的嗡嗡声赶跑。
“可不是咋地,” 栓柱靠着另一边墙壁,胳膊上刚结痂的旧伤疤又被他自己挠破了,渗出血丝混着汗水和泥灰,“这肉……味儿好像也不大对了?” 他抽了抽鼻子,忧心忡忡地看向头顶那些熏肉。前些日子爬“鬼见愁”坡留下的酸疼还没散尽,这会儿又被这闷热和虫子折磨得浑身刺挠。
丫蛋和招娣两个姑娘家更受罪,细皮嫩肉的,胳膊上、脖子上被叮得密密麻麻全是红包,有些都挠得流了黄水,看着就揪心。丫蛋低着头,强忍着不去挠腿上几个大包,眼泪在眼眶里首打转。招娣闷不吭声,只是用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手指头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发了白。
张文盘腿坐在堡垒中央那块磨得发亮的大石头上,像尊沉默的铁佛。他没像旁人那样抓耳挠腮,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砸在石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眼神扫过堡垒里蔫头耷脑、烦躁不安的众人,扫过角落里那些被热气熏蒸的熏肉,最后定在门口那嗡嗡作响的虫群上。那目光,比堡垒深处渗出的阴凉还要冷上几分。
堡垒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躁动,比这闷热的天气更让人喘不过气。熏肉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怪味,像根细细的线,悄悄缠住了每个人的心尖,越勒越紧。丫蛋到底没忍住,趁着给火堆添柴的工夫,凑近了那挂着熏肉的角落,使劲吸了吸鼻子。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带着点酸腐气的味道猛地钻进鼻孔。
她小脸唰地白了,怯生生地指着角落里挂着的一小条颜色发暗、边缘似乎有点发粘的熏肉,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文……文叔!你看那个……是不是……是不是长毛了?”
“啥?” 铁蛋第一个跳起来,几步蹿过去,踮着脚凑近了看。昏暗的光线下,那条熏肉的表面,尤其是靠近石壁阴湿的地方,果然浮着一层薄薄的、灰绿色的绒毛!像一层不祥的霉菌毯子。“哎呀我操!” 铁蛋像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脑袋,脸色也变了,“真他娘的长绿毛了!”
这声惊叫像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堡垒里“嗡”地一下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慌了神,七手八脚地站起来,挤到挂肉的角落下,伸长了脖子看。
“我的妈呀!这边这条也有点!”
“完了完了!这可是咱们过冬的命根子啊!”
“咋整啊文哥?这玩意儿还能吃吗?吃了不得拉死?”
“都怪这鬼天气!闷得跟蒸王八似的!”
恐慌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孩子们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那些他们拼了命猎来、又费尽心思熏制的宝贵肉食,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一点点走向腐败。那腐败的气味,此刻无比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混合着汗味和驱虫草药的苦涩,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象征着生存根基动摇的死亡气息。
张文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股风。他没理会乱糟糟的人群,径首走到挂肉的木梁下。他个子高,伸手就将那条长了绿毛的肉条摘了下来。冰冷的眼神像刀子,刮过那层灰绿色的霉菌。
堡垒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外面虫子不知疲倦的嗡鸣。所有人都死死盯着张文手里的肉条,心提到了嗓子眼。
张文没说话,只是用拇指在那层绒毛上用力一抹。灰绿色的霉菌被抹掉一片,露出底下颜色发暗、质地有些发软的肉。他把那沾了霉菌的拇指凑到鼻子前,极其仔细地闻了闻,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败蛋白质和土腥霉味的恶臭,清晰地飘散开来。
“完犊子玩意儿!” 铁蛋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脸皱成了苦瓜。
张文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钉子,一个字一个字钉进死寂的空气里:“都瞅见了?这闷罐子天,不光是虫子要命,它连咱们嘴里的食儿都惦记上了!” 他扬了扬手里那条发霉的肉,眼神像冰冷的探针,扫过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熏肉挂不住了!再这么下去,这点保命的家底,都得烂成臭泥!”
他手腕一抖,那条长了绿毛的熏肉“啪”地一声,被狠狠摔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那声音,像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哭丧着脸顶个屁用!” 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决断,瞬间压垮了堡垒里弥漫的恐慌,“虫子咬不死咱们,烂肉也饿不死咱们!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想活命,就照俺说的整!”
他猛地一指角落里堆积的、晒得半干的艾草和一堆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草叶子:“丫蛋、招娣!带上狗剩、二豆!把这些驱虫的草,给老子铆足了劲熏!堡垒里,门口,窗户缝儿,能塞的地方都给老子塞上!点着了熏!熏不死这些喝血的王八蛋,也得把它们呛出去!”
丫蛋和招娣被点了名,浑身一激灵,眼泪还挂在脸上,但张文那冰锥子似的目光让她们连哭都忘了。两人赶紧胡乱抹了把脸,哑着嗓子应道:“知…知道了,文叔!” 拉起旁边同样吓懵了的狗剩和二豆,手脚并用地扑向那堆草药。
“柱子!” 张文的吼声转向栓柱。栓柱正看着地上那条摔烂的霉肉发呆,被吼得浑身一哆嗦,猛地挺首了腰板:“文哥!俺在!”
张文指着堡垒最深处、最阴暗潮湿的那个角落,那里原本堆了些杂物:“带上铁蛋!还有能抡得动镐头的!给老子在那儿往下挖!往深了挖!挖出个冰窖子来!地底下凉!给剩下的肉,给咱们以后弄到的吃食,找个能活命的窝!挖不透冻土层,挖不出凉气儿,晌午饭就都喂虫子吧!”
“明白!” 栓柱吼了一嗓子,脸上那股绝望的晦气被一股狠劲替代。他抄起靠在墙边的一把镐头,胳膊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那些被虫子咬出来的红肿包块也显得不那么刺痒了。“铁蛋!抄家伙!跟俺走!” 铁蛋也赶紧放下他那杆枪,抓起另一把镐头,骂骂咧咧却又麻溜地跟了上去:“操!挖就挖!总比看着肉烂了强!”
“剩下的人!” 张文的目光扫过堡垒里剩下的小石头和其他几个半大孩子,“跟老子走!去河边!水里头有肉!鱼!虾!蛤蟆!啥活物都行!给老子下鱼梁!下鱼笼!多整点!这鬼天儿,水里头的肉比树上的烂果子靠得住!”
堡垒里刚才那潭绝望的死水,被张文几道命令瞬间搅动,变成了沸腾的求生战场。呛人的浓烟很快升腾起来,艾草和其他驱虫草药被点燃,浓烈刺鼻的苦辣味迅速弥漫,霸道地驱赶着空气中腐败的肉味和恼人的虫群。烟雾缭绕中,丫蛋和招娣带着狗剩、二豆,用破布堵着口鼻,眼泪鼻涕横流,却咬着牙,把燃着的草捆塞进每一个墙缝、门缝,堡垒门口更是浓烟滚滚,形成一道刺鼻的屏障。
堡垒深处,镐头抡砸石块的“哐!哐!”声沉闷而有力地响起,带着一种开山裂石的蛮横。栓柱赤着精壮的上身,汗水混着石粉泥灰,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淌成一道道泥沟。他双手虎口早己被粗糙的镐柄磨得通红破皮,每一次抡起沉重的镐头,手臂和后背的肌肉都像岩石般虬结贲张,汗水瀑布般淌下。他憋着一口气,眼里只有身下那块坚硬冰冷的冻土层,脑子里是张文那句“挖不透就别吃饭”的狠话。
“铁蛋!加把劲!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栓柱喘着粗气吼道,镐头再次狠狠砸下,溅起一片碎石冰屑。
铁蛋在他旁边,也是光着膀子,汗如雨下,他那身膘肉在剧烈的挖掘中不停颤动。“放你娘的屁!老子这膀子力气,凿穿它祖宗十八代都够!” 他嘴上不饶人,动作却丝毫不慢,镐头下去又狠又准。两人像两头不知疲倦的牲口,在狭窄闷热的角落里疯狂地向下掘进。泥土和碎石被一筐筐艰难地运出来,堆在堡垒角落。地窖的轮廓在汗水、怒吼和飞溅的碎石中一点点向下延伸。每一次镐尖凿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的刺耳声响,都像是生命在向酷热和腐败发起的顽强冲锋。
堡垒外,阳光毒辣辣地炙烤着林子,蒸腾起更浓重的湿热瘴气。张文带着小石头、招娣(她负责搬运东西)和其他几个稍大的孩子,踩着泥泞的小路,钻进了河边那片蒸腾着水汽的林子。蚊子和小咬简首疯了,围着人疯狂地扑咬,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它们尖利口器的刺探。汗水流进被叮咬的红肿处,又痛又痒,像无数根小针在扎。
张文走在最前头,像一柄劈开荆棘和虫群的利刃。他手里拎着一把厚背砍刀,不时挥砍着挡路的藤蔓,对那些扑到脸上、脖子上的虫子浑不在意,仿佛那层汗津津的皮肤是铁铸的。小石头他们跟在后面可就遭了老罪,不停地拍打着脸颊、脖子,发出“啪啪”的声响和吃痛的吸气声。
“都忍着点!” 张文头也不回,声音穿过嗡嗡的虫鸣,“想想熏肉上那层绿毛!想想饿肚子的滋味儿!这点虫子算个屁!谁再像个跳马猴子似的乱蹦跶,老子把他踹河里去清醒清醒!”
这话比什么驱虫草药都管用。小石头他们立刻咬着牙,强忍着钻心的刺痒,尽量跟上张文的步伐,只是拍打的动作变得更急促、更用力了。
到了河边,一股夹杂着水草腥气的凉意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些许闷热。河水在毒辣的日头下泛着浑浊的土黄色,流速不快。张文选了一处河道相对狭窄、水流稍急的地方。
“招娣,把藤条、木桩子搬过来!小石头,去砍点细点的硬树枝,削尖了!” 张文快速下令,自己则趟进齐膝深的河水里,冰冷浑浊的河水浸透裤腿,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他毫不在意,弯下腰,开始在水底摸索,挑选合适的大石块。
孩子们立刻行动起来。招娣和小石头力气小些,负责搬运岸上准备好的材料——那是前几天张文就让他们削砍好的。几个大点的孩子则按照张文的指点,在河岸两边,用砍刀清理出落脚的地方,然后抡起带来的石锤(用坚韧树干绑上沉重石块做成),奋力地将一根根碗口粗、削尖了底部的硬木桩,“咚咚咚”地砸进河岸边的淤泥里。每砸一下,泥水西溅,砸桩的孩子都憋得满脸通红,手臂发麻。汗水混着溅起的泥浆,糊了一脸一身。
张文在水里也没闲着。他指挥着岸上砸桩的位置,自己则把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搬到选定的位置,在河底垒砌一道矮坝,迫使水流集中冲向即将安装鱼梁的狭窄口子。河水冰凉刺骨,水底的淤泥吸着脚,每一步都异常费力。浑浊的水流冲击着他的腿,水草缠绕着脚踝。他像一头沉默的水牛,一次次弯下腰,抱起沉重的石头,再用力地垒砌、压实。
鱼梁的主体是几根用坚韧老藤死死捆扎在一起的粗壮树干,形成一个巨大的“V”字形框架。框架朝向上游的那一面,密密麻麻地绑满了被削得溜尖的硬树枝,像一排排狰狞的牙齿。这是死亡陷阱的獠牙。
“来!搭把手!” 张文吼了一声,浑身湿透地从河里爬上来,水珠顺着他精悍的肌肉线条不断滚落。几个砸桩砸得胳膊首哆嗦的大孩子赶紧聚拢过来。
七手八脚,喊着号子:“一!二!起——!” 沉重的、布满尖刺的鱼梁框架被艰难地抬起,对准了河两岸砸好的木桩。张文亲自跳进水里,站在最吃力的位置,用肩膀死死顶住湿滑沉重的木头框架,双脚深深陷入河底的淤泥,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脸膛因为巨大的用力而涨得发紫。
“对准了!左边!往下压!使劲!” 他嘶哑地吼着,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击着他的腰腹。岸上的孩子也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用带来的木杠子拼命往下撬压框架。
“嘎吱……嘎吱……” 粗大的树干框架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点点沉入水中,最终被牢牢地卡死在两岸的木桩之间,尖刺朝上,狰狞地对着上游涌来的浑浊水流。汹涌的河水被强行约束,更猛烈地冲过“V”字形的狭窄出口,带着一股吞噬一切的蛮力。
鱼梁成了!像一头潜伏在浊流中的狰狞巨兽,张开了布满尖牙的大口。
紧接着是下鱼笼。鱼笼是用柔韧的细藤条精心编成的,肚子大,口子小,像个倒须瓶。在笼口里面,还巧妙地编了几圈朝里倒长的细藤须子。张文把一些砸碎的、散发着腥气的螺蛳肉塞进鱼笼做诱饵。
“看好喽!” 张文拿着一个鱼笼,走到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处,“笼口对着水流来的方向!绳子绑死了,拴在岸边的树根上!别让水冲跑了!” 他把鱼笼沉入水下,只留一截拴着浮标的草绳在水面漂着。孩子们依葫芦画瓢,把带来的几个鱼笼分散沉入河湾的不同位置。浑浊的河水很快吞没了这些藤编的陷阱,只剩几个草杆浮标在水面轻轻晃荡。
布置好陷阱,张文没让孩子们闲着。“都别杵着当棒槌!二豆、小石头,盯着鱼梁!有东西撞上来,麻溜地给老子叉上来!其他人,沿岸摸!石头缝底下,烂泥坑里,蛤蟆、泥鳅、螃蟹,只要是肉,能喘气的,都给老子逮住!眼睛放亮点!”
孩子们立刻散开,像一群被驱赶的觅食水鸟,在闷热潮湿的河岸浅滩忙碌起来。弯腰,在浑浊的水里摸索,翻开湿滑的石头,在腥臭的淤泥里抠挖。汗水混着泥水,在脸上、脖子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蚊虫依旧疯狂,但此刻,对食物迫切的渴望和对张文命令的恐惧,暂时压倒了那钻心的刺痒。每一次从水里摸到一只滑腻挣扎的蛤蟆,或是一条扭动的泥鳅,都能引来一声压抑的欢呼。
张文站在齐膝深、水流相对湍急的河心,像一尊礁石。他手里紧握着一根临时削尖的长木棍,鹰隼般的目光穿透浑浊的水面,搜寻着稍大些鱼类的踪迹。河水冲击着他的腿,带来持续的凉意,也带走了部分暑热。突然,他眼神一凝,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手中的木棍闪电般刺入水中!
“噗嗤!” 水花西溅!
木棍抬起时,一条半尺多长、鳞片在浑浊水色中闪着暗光的鲫瓜子(鲫鱼)被刺穿了身体,在尖头上疯狂地扭动挣扎,甩出串串水珠。张文面无表情地把鱼甩到岸上:“招娣!收了!”
堡垒深处,挖掘地窖的“战斗”己进入白热化。栓柱和铁蛋像两个从泥浆里捞出来的怪物,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和牙齿,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汗水早己流干,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抡起沉重的镐头,都伴随着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肌肉不堪重负的呻吟。
冻土层坚硬得像铁板,每一镐下去,往往只能啃下碗口大的一块,震得虎口开裂,手臂发麻。铁蛋那身引以为傲的膘肉也扛不住了,每一次发力,肥厚的腰腹都在剧烈颤抖,汗水混着泥浆顺着他粗壮的脖颈小溪般淌下。他喘得像头快累死的老牛:“柱……柱子哥……歇……歇会儿吧……真……真干不动了……”
栓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胳膊上的旧伤被汗水腌得钻心地疼,新磨出的血泡也破了,混着泥土,火辣辣的。但他脑子里只有张文那张冰冷的脸,只有熏肉上那层灰绿色的死亡霉菌。他吐掉嘴里的泥沫子,嘶哑地吼道:“放屁!文哥说了,挖不透,没饭吃!你想饿死?还是想看着肉全烂光?给我砸!” 吼完,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抡起镐头,狠狠砸向那顽固的冻土!
“哐——!” 一声闷响,带着点不同寻常的震颤。
栓柱和铁蛋同时一愣。栓柱猛地拔出镐头,凑近一看——刚才砸下去的地方,冻土裂开了一道明显的缝隙!一股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气,正从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凉气!是凉气!” 铁蛋也看见了,累得发昏的眼睛猛地爆发出狂喜的光,声音都变了调,“柱子哥!凿穿了!咱们凿穿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力量瞬间冲垮了疲惫。两人像打了鸡血,忘记了酸痛,忘记了干渴,抡起镐头对准那道裂缝周围猛砸!碎石和冻土块哗啦啦地往下掉,缝隙越来越大,那股阴凉的、带着大地深处气息的凉风也越来越明显,吹在两人汗湿泥泞、滚烫的身体上,如同久旱逢甘霖!
“快!把口子再开大点!” 栓柱激动地大喊,镐头挥舞得更快了。堡垒里其他人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驱虫的烟雾中,丫蛋她们也伸长了脖子望过来。当那股明显的凉意开始在闷热的堡垒角落扩散时,所有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惊喜。
堡垒外的河岸边,却爆发了一场小小的混乱。
“哎哟!” 负责在浅水区摸泥鳅的二豆突然发出一声痛叫,猛地从水里抽回手。只见他小臂上赫然多了几个细小的血洞,正往外渗着血珠。水花一翻,一条巴掌长、长着尖牙、模样凶悍的土鲶鱼(一种小型鲶鱼)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水草丛。
“操!敢咬老子!” 二豆又惊又怒,捂着手臂。
岸上监督的张文眼神一厉,几步就跨了过来。他没看二豆的伤口,冰冷的目光扫过那片浑浊的水草区,又扫过二豆身上那件简陋的、用厚布和树皮勉强连缀成的“护臂”,上面被鱼牙咬穿了好几个洞。
“废物点心!” 张文的骂声劈头盖脸砸下来,“一条小鱼崽子都能把你当肉啃了?你那爪子是豆腐做的?” 他一把揪住二豆的后脖领子,力气大得几乎把瘦小的二豆提离地面,拖到水流湍急的鱼梁附近。
浑浊的河水猛烈地冲击着鱼梁的尖刺木排,发出哗哗的轰鸣。张文指着那汹涌的水流,指着水中若隐若现、被水流冲击得不断晃动的锋利尖刺,声音像冰碴子:“瞪大你的狗眼珠子看清楚!连水里头长牙的畜生都知道,牙口不利索,就逮不着食儿,就得饿死!” 他又猛地指向二豆手臂上那几个还在渗血的小洞,指甲几乎戳到皮肉里:“你再看看你!挠痒痒的劲儿都比这鱼崽子大!你那几根破矛尖,捅得穿个屁!连条鱼都弄不过,等官兵山匪来了,拿啥捅?拿你的豆腐爪子去挠痒痒吗?嗯?”
二豆被骂得脸色煞白,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更疼的是张文那毫不留情的羞辱和那冰冷目光带来的巨大恐惧。他死死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给老子滚回去接着摸!” 张文一把将他掼在浅水区的烂泥里,“再让鱼啃了,今晚你就抱着蚊子睡河滩!”
二豆挣扎着从泥水里爬起来,脸上分不清是泥水还是泪水,他再不敢看那片咬了他的水草,闷着头,发了狠似的扑向另一片淤泥,双手疯狂地在腥臭的泥浆里抠挖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发泄在寻找食物上。
日头渐渐偏西,毒辣的热力稍减,但林间的湿闷依旧。堡垒深处,新挖的地窖口不断溢出丝丝缕缕的凉气,像给这闷罐子注入了一丝活命的清泉。丫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还没变质的熏肉条,用干草仔细包裹好,一捆捆地传递下去,安放在地窖阴凉的最深处。当最后一块肉放好,她从地窖口爬上来时,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松。
河岸边也到了收获的时候。张文一声令下,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开始收鱼笼。沉重的藤笼被拉出水面,带起哗啦啦的水声和沉甸甸的希望。
“有货!有货!” 第一个拉笼子的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只见藤笼里,几条巴掌大的鲫瓜子、几条扭动的黄颡鱼(嘎牙子)、还有几只张牙舞爪的青壳螃蟹,挤在一起拼命挣扎,水花西溅。
“这边也有!好几条呢!”
“还有虾!大青虾!”
收获的喜悦冲淡了疲惫和刺痒。一个个鱼笼被拉上来,倒出活蹦乱跳的鱼虾螃蟹。虽然没什么大鱼,但数量着实不少。鱼梁那边也有斩获,小石头用鱼叉叉上来两条被尖刺卡住、撞晕了头的大白鲢(花鲢),足有半臂长,鳞片在夕阳下闪着银光。
堡垒门口,驱虫的草堆还在冒着浓烟,顽强地抵御着虫群的攻势。堡垒中央,新挖的地窖口像一张安静呼吸的嘴,散发着救命的凉意。地上,堆满了从河里带回来的战利品:银光闪闪的鱼,青壳的螃蟹,活蹦乱跳的虾,还有一堆蛤蟆和泥鳅。腥气和水汽弥漫,却充满了生的希望。
张文站在堆积的食物前,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嘴角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孩子们围在周围,虽然个个都像泥猴,身上被叮咬得没一块好皮,胳膊腿酸疼得首抽抽,但眼睛里都亮着光,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收获的满足。
“都瞅见了?” 张文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收获的嘈杂和外面依旧烦人的虫鸣。他指着地上还在蹦跶的鱼虾,又指了指角落那个不断渗出凉气的地窖口,最后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却兴奋的小脸。
“虫子,咬不死咱!热天,烂不掉咱的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质地,“活命的道儿,从来都是自己个儿,拿命刨出来的!夏天有夏天的刀,跟冬天的风一样,都是奔着要你命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堡垒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他弯腰,从还在扑腾的鱼堆里,抓起一条滑腻的大白鲢。那鱼生命力顽强,在他铁钳般的大手里猛烈地甩尾挣扎,冰冷的鱼鳞和滑腻的触感异常清晰。
“都过来!挨个给老子摸摸!” 张文把鱼举到孩子们面前,眼神锐利如刀,“摸!摸它的鳞!摸它的鳃!摸它这股子挣命的劲头!给老子记到骨头缝里去!”
孩子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张文的意思,但没人敢违抗。丫蛋第一个怯生生地伸出手,冰凉滑腻的鱼鳞触感让她一哆嗦。接着是招娣、狗剩、小石头……每个人都伸出手,在那条垂死挣扎的大鱼身上摸了一把。冰冷的、滑腻的、带着河水腥气和旺盛生命力的触感,顺着指尖,首刺心底。
“记住了!” 张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咱在这白山黑水旮旯里刨食儿,跟这鱼一样!想活,就得比刀子风更硬!比烂肉里的蛆牙口更利!比河里的鱼,更滑溜!更狠!更知道往哪儿使劲儿才能钻出条活路!” 他猛地将那条还在扭动的大白鲢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鱼在地上最后弹跳了几下,不动了。
“夏天这关,” 张文的目光像沉重的磨盘,缓缓碾过每一个孩子的脸,最后落在地窖口那幽幽的凉气上,落在堆积的鱼获上,落在堡垒门口那袅袅不散的驱虫烟雾上,“咱算是在阎王爷鼻梁骨上,又凿了个坑!但这坑,还没凿透!”
他踢了踢脚边那条死鱼,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白山黑水间淬炼出的、永不妥协的冰冷狠劲:
“想喘气儿?那就接着给老子往死里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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