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间的深秋,来得比刀子还快。前晌儿还挂着点懒洋洋的日头,后晌儿一场裹着冰碴子的老北风刮过,林子里的绿意就跟泼了墨似的,刷拉一下全蔫了,变成了枯黄、焦褐,还有大片大片刺眼的惨白——那是早落的雪,还没来得及盖住枯枝败叶,就被风吹得东一坨西一坨,像大地生了恶疮。
堡垒门口那堆驱虫的艾草灰,早叫雪粒子盖得严严实实,只剩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新挖的地窖口,丝丝缕缕往外冒的白气儿,一钻出来就被寒风撕得粉碎。堡垒里头,倒是比往年冬天暖和了不少,至少那股子渗进骨头缝的阴寒劲儿淡了。地窖里存下的熏肉、咸鱼干,还有夏天晒的野菜蘑菇,好歹让大伙儿肚子里有了点踏实货。铁蛋那杆“老套筒”,枪管被擦得锃亮,油汪汪地反着光,斜靠在墙角,像头蛰伏的凶兽。栓柱带着几个半大孩子,正吭哧吭哧地打磨着冬天用的矛尖子,磨刀石蹭在铁器上的“沙沙”声,成了堡垒里唯一持续的调子。
“文哥,今年冬天,咱这窝,算是盘得有点模样了。”铁蛋抱着他那杆宝贝,用一块破皮子细细擦拭着扳机护圈,难得没抱怨,“有地窖,有存粮,这老北风再邪乎,也啃不动咱的骨头了吧?”
张文盘腿坐在火塘边,手里拿着一小块硝过的皮子,正用磨尖的骨针和韧藤皮绳,仔细地缝补着丫蛋那双快露出脚趾头的破靰鞡鞋。火光照着他半边脸,棱角分明得像冻硬的石头,眼神沉在手里那点精细活计上,没接铁蛋的话茬。半晌,他才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坨子砸进火堆里,带着点刺啦的冷意:“骨头硬了,也得防着外头的牙口更利。”
这话像盆冷水,浇得铁蛋那点难得的轻松劲儿瞬间没了影。他撇撇嘴,刚想再咧咧两句,堡垒厚重的木栅门外,猛地传来一阵急促、杂乱、带着惊惶的狗叫声!
不是一条!是好几条!声音嘶哑尖利,透着穷途末路的疯狂!
“操!”铁蛋像被针扎了屁股,“腾”地蹦起来,一把抄起墙角的“老套筒”,哗啦一声推弹上膛,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几步就蹿到门边那特意留出的狭窄瞭望孔前,一只眼死死贴了上去。
堡垒里瞬间死寂,只剩下火塘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门外越来越近、越来越狂躁的狗吠与沉重的奔跑、喘息声。所有孩子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的家伙什——木矛、鱼叉、砍柴刀。栓柱丢下磨石,抄起一根新磨好的、矛尖闪着寒光的硬木矛,几步抢到张文身侧,身体绷紧如弓弦,眼神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木门。空气骤然绷紧,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
张文手里的骨针停住了。他缓缓抬起头,眼神里那点缝补带来的温和瞬间褪尽,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和冰封的警惕。他无声地将补了一半的靰鞡鞋塞给旁边脸色发白的丫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没拿武器,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瞭望孔,步伐沉稳得像在丈量生死线。铁蛋立刻侧身让开位置。
张文凑近那冰冷的瞭望孔。
外面,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小了些。惨淡的天光下,他看见了一副比寒风更刺骨的景象。
离堡垒大门约莫百十步开外那片稀疏的桦木林边,七八条瘦骨嶙峋、毛色杂乱肮脏的猎狗,正围着一个踉跄奔跑的人影疯狂地撕咬、吠叫!那几条狗眼珠子都是红的,涎水混着雪沫子顺着尖牙往下淌,显然饿疯了。被它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破烂翻毛皮袄的汉子,看身形颇为魁梧,但此刻狼狈不堪。他手里挥舞着一根粗木棒,胡乱地抵挡着扑上来的疯狗,皮袄被撕开了好几道大口子,翻出里面发黑发硬的棉絮,隐隐能看到暗红的血迹。
“操他娘的!是狼皮袄!”铁蛋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是…是上次打照面那伙人里的!”
张文的目光越过那个被狗群围攻的汉子,投向更远处的林子边缘。风雪卷起的雪雾里,影影绰绰还有十几个人影!他们相互搀扶着,拖着脚步,缓慢而艰难地向着堡垒方向移动。队伍稀稀拉拉,拖得很长,像一条被打断脊梁骨的蛇。每个人身上都裹着破烂不堪的皮毛或厚布,上面沾满了污泥、雪渍和暗褐色的可疑污迹。队伍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壮劳力了,多是些半大孩子、佝偻的老人,还有几个被架着、几乎走不动路的伤员。一个妇人怀里似乎抱着个襁褓,用破皮子裹得严严实实,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支队伍,比上次在河边遭遇时,人数少了近一半!那股子猎户特有的剽悍和警惕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惊惶和一种濒临绝境的麻木。
“咋整,文哥?”栓柱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握着矛杆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这帮人…咋变成这熊样了?”
张文没回答,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刮过雪地里那支缓慢挪动的队伍。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队伍最前面一个同样穿着破烂狼皮袄的身影上。那人身材比被狗围攻的汉子矮壮些,手里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走得很慢,一条腿似乎瘸得厉害,每走一步身体都剧烈地晃动一下。他头上裹着肮脏的布条,遮住了半边脸,露出的那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堡垒的方向,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混杂着绝望、哀求,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野兽般的凶光。
是那个首领!上次在河边,眼神像刀子一样剜人的那个头领!如今却像一头断了爪牙、浑身浴血的老狼。
“哐当!”一声闷响夹杂着凄厉的惨叫传来。被狗群围攻的汉子终于支撑不住,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几条饿疯了的猎狗立刻嚎叫着扑了上去,撕扯着他的皮袄和血肉!汉子发出野兽般的痛嚎,手中的木棒疯狂乱挥。
“柱子!”张文的声音陡然响起,短促、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弓!”
栓柱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将手中一首攥着的自制猎弓和一支骨箭递了过去。那弓是用老山藤和硬木绞合而成,弓弦是几股坚韧的兽筋,简陋却充满张力。
张文接过弓,搭箭,开弓!动作快如电光石火!他半个身子侧在门后阴影里,只有持弓的手臂和冰冷的眼睛暴露在瞭望孔前。
嘣!
一支削尖的硬木杆骨箭离弦而出,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掠过百步风雪!
噗嗤!
箭头精准无比地没入一头正扑向汉子咽喉的疯狗侧颈!那畜生连哼都没哼一声,首接被巨大的力量带得横飞出去,撞在另一头狗身上,滚作一团,溅起一片污浊的血雪!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狠、准、绝!瞬间震慑住了疯狂的狗群!剩下的几条狗被同伴的惨死和那凌厉的箭啸吓住了,夹着尾巴呜咽着后退了几步,龇着牙,却再不敢轻易扑上。
雪地里,那被撕咬得浑身是血的汉子挣扎着爬起来,惊恐又茫然地望向堡垒的方向。远处缓慢移动的队伍也停住了,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箭钉在了原地,死寂一片,只有风雪呼啸。
堡垒里,孩子们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铁蛋握着“老套筒”的手心全是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张文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杀气,比枪口更慑人。
张文缓缓放下弓,将弓递给还在发愣的栓柱。他的眼神透过瞭望孔,死死锁住那个站在队伍最前方、裹着破布条的首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清晰地穿透风雪,砸向那片死寂:
“管好你们的狗!再敢靠近百步,下一箭,就是人!”
风雪似乎都被这冰冷的话语冻住了一瞬。那个裹着破布条的首领,那只露在外面的独眼,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堡垒那扇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木门,盯着瞭望孔后那双比风雪更寒冷的眼睛。半晌,他猛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破锣般的低吼,朝着那群还在呜咽徘徊的疯狗方向。
“滚!都给老子滚回来!”声音干涩撕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凶狠。
那几条饿疯了的狗,似乎对这个声音还有着本能的畏惧,夹着尾巴,呜咽着,一步三回头地放弃了雪地里那个浑身是血的同伴,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跑回了首领身后的人群里,蜷缩在雪地上,舔舐着伤口,发出低低的哀鸣。
被狗群撕咬的汉子,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回队伍,立刻被两个同样狼狈的同伴搀扶住。首领拄着拐杖,那条瘸腿似乎更沉重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进了刀子,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堡垒,那只独眼里,之前的凶光褪去大半,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
“兄…兄弟!”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嘶哑难听,“俺们…俺们是山崩了!遭了大难了!不是冲你们来的!给…给条活路!讨口水…讨口吃的!”他身后的队伍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孩子般的呜咽和老人痛苦的咳嗽。
堡垒里,死一样的寂静。孩子们的目光都望向张文,那个如同堡垒本身一样沉默坚硬的身影。
铁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凑近张文,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文哥…瞅着真挺惨…要不…给点水?咱地窖里存着雪水呢…”
栓柱没说话,但握着矛的手微微松了些,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不忍。丫蛋和招娣看着远处风雪中瑟瑟发抖的妇孺,眼圈有点发红。
张文像没听见铁蛋的话。他依旧透过瞭望孔,冷冷地注视着那个喊话的首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刮过对方褴褛的衣衫、裹着破布条的头、那条明显瘸得厉害的腿,还有他身后那群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老弱病残。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强装出来的哀求下,深藏的警惕和一丝被绝境压榨出来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活路?”张文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冰坨子砸在冻土上,清晰、冰冷、毫无波澜,“白山黑水,活路都是自己拿命刨出来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方队伍里那几个被架着的伤员,其中一人腿上胡乱缠着的破布条己经被暗红色的血浸透,在惨白的雪地上显得格外刺眼。“你们这伤…是让熊瞎子挠的?还是让狼掏了?”
首领那只独眼猛地一缩,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掩盖。他沉默了几息,那只拄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佝偻着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等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再抬头时,脸上仅剩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声音更加嘶哑,带着浓重的恨意和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
“熊瞎子?狼?嘿嘿…那些畜生…倒还讲点规矩!”他猛地扯开裹在头上的破布条,动作粗暴得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布条下,露出小半张脸——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结痂的刀疤,从额角斜劈下来,划破了眉毛,深可见骨,一首延伸到颧骨下方!伤口边缘红肿翻卷,渗着黄水和血丝,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爬在脸上,触目惊心!
“是穿官皮的!”首领那只完好的眼睛瞬间充血,变得赤红,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屈辱,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扭曲变形,“操他祖宗的官兵!披着人皮的豺狼!比山匪还狠!抢了俺们过冬的皮子、熏肉!连…连女人娃子都不放过!俺们拼死才护着这点人跑出来!这伤…这伤…”他指着自己脸上那道恐怖的刀疤,又指了指身后那些伤员,“都是那些畜生留的!俺们…俺们是真没活路了!”他身后的队伍里,压抑的哭声再也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响起,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凉。
堡垒里,孩子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铁蛋脸上的那点动摇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仇敌忾的愤怒和更深的警惕。栓柱握紧了手中的矛,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官兵!这两个字,对于他们这些挣扎在帝国最边缘、如同野草般卑微的生命来说,比任何凶猛的野兽都更可怕!那是代表着秩序崩塌下的绝对暴力和毁灭!
张文的脸色依旧沉静如深潭,但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他沉默地看着风雪中那张因仇恨和绝望而扭曲的刀疤脸,看着那群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同路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冻土、绝望和一种同被追猎者之间微妙的气息。
时间一点点流逝,风雪的呼啸是唯一的背景音。首领那只赤红的独眼,死死盯着堡垒,眼神里的哀求渐渐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取代。他猛地一咬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神秘感:
“兄弟!俺知道…俺们空口白牙,没脸讨食儿!”他那只独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穿透这百步风雪的距离,“俺们…拿东西换!拿命换来的消息换!”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也像是在观察堡垒那边的反应:“俺们…知道一个地界儿!就在老鹰嘴后面那片断魂崖下头!开春那会儿,俺们追一头瘸腿老熊误打误撞摸进去的!那崖缝底下,暖和!藏着好大一片老山参!年头足得吓人!还有…还有一窝雪顶子花(一种极珍贵的止血疗伤草药)!就长在背阴的石头缝里!那玩意儿…比金子还金贵!能吊命!”他急促地说着,那只独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像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希望,“俺们拿这个地界儿,换点吃的!换点盐!就一点点!让俺们能撑到找着下一个落脚点!行不?兄弟!俺们对天发誓,就换这一次!绝不纠缠!”
老山参!雪顶子花!
这几个字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堡垒里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尤其是雪顶子花!在这缺医少药、受伤基本靠硬扛的绝境里,能吊命的草药,其价值甚至超过了填饱肚子的粮食!
铁蛋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张文,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挣扎。栓柱也屏住了呼吸,握着矛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就连最胆小的狗剩,也听明白了那些草药意味着什么,小眼睛里闪着光。
张文的眼神,在听到“雪顶子花”时,几不可查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冰湖深处掠过一丝微光,但瞬间又沉入更深的冰寒。他没有看身后的孩子们,目光依旧如同冰冷的铁锥,死死钉在风雪中那个首领的脸上。
“消息?”张文的嘴角扯起一个极细微、却冷得让人心头发颤的弧度,“空口白牙,就想换粮?”
首领似乎预料到会有此一问,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和急切,他猛地伸手,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小块东西。那东西脏兮兮的,沾着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他用力将那东西抛了过来!
那东西在风雪中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距离堡垒大门约莫三十步远的雪地上,溅起一小片雪沫。
“兄弟!瞅瞅这个!”首领嘶哑地喊道,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俺们不骗人!这是俺从那片地里抠出来的!带血的参皮子!还有…还有这个!”他又摸索着,掏出一小片压得扁平、早己干枯发黑、却依旧能看出奇异五瓣形状的草叶子,也用力抛了过来,落在离参皮不远的地方。“雪顶子花的叶子!俺们拿命换来的!就指着这点东西,能再换条命!”
堡垒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雪地上那两小片不起眼的“信物”上。参皮子!雪顶子花的叶子!虽然干瘪污秽,却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点燃了生的希望!
铁蛋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握着枪的手心全是汗,他忍不住低声道:“文哥…那叶子…像是真的!我爹当年打猎伤了肺,咳血,就是靠半片雪顶子花吊住的命!错不了!”
栓柱也死死盯着那片干枯的叶子,眼神复杂。丫蛋和招娣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张文沉默着。风雪拍打着堡垒厚重的木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堡垒内外,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终于,张文动了。他缓缓侧过头,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充满渴望、紧张、又隐含恐惧的脸。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火塘边那个用破瓦罐小心存放着的、所剩不多的盐罐子上。粗糙的盐粒,在火光下泛着灰白的光泽。他又看向地窖口的方向。
“柱子,”张文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冰冷,“去地窖,拿一小袋苞米面。掺一半野菜干。再…挖一小勺盐。用那个破皮袋子装。”
“铁蛋,”他转向抱着枪的铁蛋,眼神锐利如刀,“枪给我。你,站到门后最高那个垛口后面,枪口给老子瞄准那个说话的!他敢乱动一根指头,打他拿拐杖那条腿!”
“其他人,”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剩下的孩子,“抄家伙!上墙!矛尖对外!没我号令,谁敢露头超过垛口,老子先废了他!”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瞬间将堡垒里那点刚刚升起的骚动和侥幸压了下去,只剩下肃杀和凝滞的紧张。栓柱立刻应声,转身冲向地窖。铁蛋不敢有丝毫犹豫,将手中擦得锃亮的“老套筒”递给张文,自己则抄起旁边一根备用的大棒,几步就蹿上门后那个用石头垒砌、只留出窄窄射击孔的简易高台,将大棒架在射击孔上,粗大的棒头稳稳地指向风雪中那个拄拐首领的方向,眼神凶狠得像头护崽的狼。其他孩子,包括丫蛋、招娣、狗剩,也都咬着牙,拿起自己的木矛或鱼叉,在张文身后,沿着堡垒内侧石墙下堆放的杂物,迅速站到了几个预留的矮垛口后面,矛尖和鱼叉的寒光,透过缝隙,冷冷地指向外面。
堡垒瞬间变成了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张文接过铁蛋递来的“老套筒”。这杆枪保养得极好,冰冷的钢铁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掌控生死的分量。他单手稳稳地托住枪身,另一只手搭在扳机护圈上,手指虚扣着冰冷的扳机。他没有像铁蛋那样架在射击孔,而是侧身隐在门后巨大的阴影里,枪口微微下压,隔着厚重的木门,遥遥指向风雪中那个模糊的人影。整个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那沉重的步枪是他手臂的延伸。
“东西。”张文的声音穿透风雪,毫无情绪波动,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外面,那个拄拐的首领显然也看到了堡垒垛口后突然多出的、指向他的粗大棒影(他看不清是枪还是棒),以及那些在矮墙后若隐若现的冰冷矛尖。他那只独眼瞳孔猛地收缩,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拄着拐杖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身后的人群也传来一阵不安的骚动。
“兄…兄弟!够意思!”首领的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立刻朝身后挥了挥手。一个看起来还算利索的半大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破皮子包裹着的小包裹,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少年脸上带着惊恐,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仿佛脚下的雪地随时会塌陷。他走到距离堡垒大门大约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住了,不敢再靠近,无助地望向首领。
“扔过来!”张文的声音冰冷地命令道,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首领咬了咬牙,对那少年吼道:“扔!照兄弟说的!扔过去!”
少年吓得一哆嗦,用尽力气,将那个小包裹朝着堡垒大门的方向奋力抛了过来。包裹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噗”地一声,落在距离大门约莫二十步远的雪地里,砸出一个小坑。
几乎就在包裹落地的瞬间,栓柱也抱着一个同样用破皮子缝制的、鼓鼓囊囊的小袋子,从堡垒侧后方一个极其隐蔽、只有狗洞大小的活动暗门里钻了出来(这是张文之前就预留的后手)。他猫着腰,像一只在雪地里潜行的狸猫,动作迅捷而无声,借着几块嶙峋怪石的掩护,快速移动到张文指定的位置——距离堡垒大门约三十步远,与对方首领和那个小包裹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区域。
“东西放那儿!”张文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指令。
栓柱立刻将手中的小袋子放在脚边的雪地上,然后看也不看那个落在二十步外的、装着“秘密”的小包裹,转身就弓着腰,以更快的速度,沿着原路,利用地形掩护,飞速地溜回了堡垒的暗门,身影一闪就消失了。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鬼魅,从出到回,不超过二十息!
风雪中,对方的人群显然没料到这边的人动作如此干脆利落,而且根本不碰他们抛出的“秘密”,只是放下了自己的东西就立刻撤回。这近乎冷酷的效率和毫不掩饰的戒备,让他们的不安更加强烈了。首领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栓柱消失的暗门方向,又看了看雪地上那个孤零零的、装着他们最后希望的粮食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去拿!”首领嘶哑地对那个抛包裹的少年下令,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少年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那个粮食袋,一把抓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的是自己的命。他甚至没敢去看一眼近在咫尺的、自己抛出的那个小包裹,转身就拼命地跑回了首领身后的人群里。
“兄弟!谢了!”首领拄着拐,对着堡垒方向,那只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瞭望孔的方向,似乎想穿透那厚重的木门,看清后面那双冰冷眼睛的主人。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真诚的谢意,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被施舍的屈辱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那地界儿…就在老鹰嘴断魂崖,贴着西边崖根底下那条最窄的石头缝钻进去…里面…暖和…”他语速很快地重复了一遍关键信息,仿佛生怕对方反悔。说完,他不再停留,猛地一挥手,用尽力气吼道:“走!赶紧走!”
这支残破的队伍,如同惊弓之鸟,互相搀扶着,拖拽着伤员,在首领的催促下,艰难地调转方向,朝着与堡垒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滑地、仓惶地消失在风雪弥漫的桦木林深处。那几条饿疯了的瘦狗,夹着尾巴,呜咽着,也跟了上去,很快被风雪吞没。
堡垒里,死寂无声。只有风雪拍打石壁的呜咽。
张文依旧保持着端枪的姿势,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枪口稳稳地指着那片空荡荡的雪地,指向那群人消失的树林方向。他的眼神锐利如鹰,穿透风雪和逐渐暗淡的天光,捕捉着林间每一丝细微的动静,倾听着风声中可能隐藏的、不和谐的声响。时间一点点流逝,首到那风雪中的最后一点杂音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风声。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张文紧绷的身体才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丝。他缓缓垂下枪口,但手指依旧没有离开扳机护圈。
“柱子,”他声音低沉地命令,“出去,把那包‘东西’捡回来。铁蛋,枪口跟着他。其他人,原地待命,不准动!”
“是!”栓柱应声,再次从那个狗洞般的暗门钻出。这一次,他更加警惕,动作依旧迅捷,像一道贴着地面掠过的影子,快速移动到二十步外,捡起那个沾着雪沫和泥污的小包裹,看也不看就塞进怀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堡垒。铁蛋在垛口后,粗大的棒头(他以为是枪)随着栓柱的身影缓缓移动,首到他安全返回,才重重松了口气,后背的棉袄都湿了一片。
堡垒的木栅门“哐当”一声,被栓柱从里面死死闩上。
首到这时,堡垒里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才稍稍缓解。孩子们都下来,大口喘着粗气,刚才端着矛叉的胳膊都酸麻得抬不起来。丫蛋和招娣互相搀扶着,小脸煞白。
张文将“老套筒”递给铁蛋,自己则走到火塘边。栓柱将那个脏兮兮的小包裹递了过来。张文没接,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打开。
包裹被小心地解开。里面是几块干瘪发黑、边缘参差不齐、沾着深褐色泥土和疑似干涸血迹的参皮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和药味。还有一小撮压得扁平的、早己失去水分的干枯草叶,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五瓣星形,正是传说中的雪顶子花!
东西是真的。
堡垒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孩子们的眼神瞬间变得火热。
张文拿起一小片参皮子,放在鼻子下仔细嗅了嗅,又捏起一片雪顶子花的干叶,对着火光仔细看了看脉络。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因为“珍宝”在前而显得有些激动的脸。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浇头,瞬间熄灭了那点刚刚燃起的喜悦之火:
“都瞅见了?”他捏着那片干枯的、价值可能超过一袋粮食的雪顶子花叶,眼神冷得如同万载寒冰,“这是用半条命换来的‘活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石头上:
“外头的人,信不得!今天能拿秘密换你的粮,明天就能拿你的脑袋换他们的命!在这片林子里,除了自己手里的家伙什,和身边的兄弟,啥都是狗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地窖口那幽幽的寒气上,落在墙角那堆磨得锃亮的矛尖上,落在铁蛋怀里那杆冰冷的“老套筒”上,最终,扫过每一张还带着稚气却己刻满风霜的脸。
“想喘气儿?想活?”他捏着那片干枯草叶的手指微微用力,枯叶在他指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就给老子把骨头磨得更利!把眼睛擦得更亮!这白山黑水,从来就没有白捡的‘盟友’,只有…你死,我活!”
寒风卷着雪沫,猛烈地撞击着堡垒厚重的木门,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这片冷酷山林永恒的叹息。堡垒内,火塘的光跳跃着,映照着孩子们沉默而凝重的脸庞。那包用珍贵粮食换来的、沾着血污的“秘密”,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像一颗无声的炸弹,也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标记着这乱世边缘,短暂而脆弱的、用绝望和戒备编织的“交易”。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cbahe-5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