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的清晨,是被冻硬的骨头和刀锋般的寒风唤醒的。铅灰色的天光吝啬地渗进来,映着石壁上凝结的白霜。火堆奄奄一息,只剩几块暗红的炭,吝啬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温。角落里,那块沾着泥浆的青灰色磨刀石旁边,整齐地靠着几排削得溜尖的木矛,矛尖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寒光。小石头那根绑着铁钉的鱼叉,也赫然在列。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木屑、冻土、汗味和未散恐惧的气息。
张文的身影如同石壁的一部分,早己立在堡垒中央。他没看那堆微弱的炭火,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角落里一个个蜷缩在破皮袄里、被寒意冻醒的身影。
“起来!”两个字,短促、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砸碎了堡垒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混沌。“都起来!想在这鬼地方挺过开春,光靠挖坑躲猫猫不行!得把骨头练硬!把爪子磨利索!”
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在刺骨的寒意里打着哆嗦爬起来。铁蛋咕哝着,不情不愿地掀开盖在身上的破皮子,露出他那杆被精心保养却依旧让他心有余悸的“烧火棍”。栓柱搓着冻僵的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柄。
“今天起,立新规矩!”张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每日卯时(约5-7点),爬坡!绕黑风岭东面那道‘鬼见愁’陡坡,爬一个来回!不准歇脚!落在最后的,晌午饭减半!”
“鬼见愁?!”铁蛋倒吸一口冷气,那地方他伐木去过,陡得跟墙似的,积雪覆盖下全是暗冰,“文哥,那坡…牲口都尥蹶子啊!”
“牲口尥蹶子,你也尥?”张文眼皮都没抬,冰冷的眼神扫过去,“爬不动?爬不动就等着官兵山匪来了,把你当死狗拖走!”他不再理会铁蛋的哀嚎,转向众人,“爬回来,练刺杀!柱子!把草靶子给俺立起来!”
栓柱连忙和几个孩子把几个用枯草和破布捆扎成的简陋人形草靶,搬到堡垒中央相对宽敞的空地上。
“两人一组!一人持矛!一人持盾(用厚木板或藤编圆盾代替)!练突刺!练格挡!”张文走到一个草靶前,抄起一根木矛。动作并不花哨,只是极其沉稳地一个垫步,拧腰送肩,手中的木矛如同毒蛇出洞,“噗”地一声,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扎进了草靶的“胸膛”!整个动作快、准、狠,带着一股原始的爆发力!
“刺!要狠!要快!要透!不是给草靶子挠痒痒!”他拔出木矛,草靶胸口留下一个明显的深洞。“挡!要稳!要早!别等矛尖戳到眼珠子了才想起来挡!”他拿起一块厚木板做的简易盾牌,做了一个格挡的动作,手臂绷得如同铁铸。“练!练到胳膊抬不起来为止!谁偷懒耍滑,晌午饭也别吃了!”
堡垒里瞬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木矛刺中草靶的“噗噗”闷响。孩子们两人一组,笨拙地模仿着张文的动作。力气大的如铁蛋,刺出的矛带着呼呼的风声,却往往失了准头,或者用力过猛把自己带个趔趄。力气小的孩子,刺出的矛软绵绵,被“盾牌”轻易格开。丫蛋和招娣两个姑娘也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努力地刺出、收回,再刺出。狗剩个子最矮,拿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木矛,刺得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绊倒自己。
张文如同最冷酷的监工,背着手在人群中穿行。他的目光像鹰隼般锐利,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到动作变形,就是一记冰冷的低喝:“腰塌了!用腰劲!”“手腕软得像面条!抓紧!”“步子!步子跟上!你当是逛庙会?”
轮到栓柱和小石头一组。栓柱持矛,小石头持盾(一块用藤蔓加固的厚木板)。栓柱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张文的动作,一个垫步,拧腰送肩,木矛猛地刺出!动作倒是有了点架势。
“停!”张文的冷喝如同鞭子抽来。他走到栓柱面前,目光落在他刺出的木矛上。矛尖离草靶的“胸口”还差着半尺。“这叫刺?”张文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这叫递棍子!你当山匪会站着不动等你把棍子递过去?”他猛地伸手,抓住栓柱握矛的手腕,用力往前一送!同时一脚踹在他后腰上!“腰!送出去!力从脚底起!透到矛尖上!不是光靠胳膊抡!”
栓柱被踹得一个趔趄,手腕被捏得生疼,脸上火辣辣的。他咬咬牙,重新站定,再次凝神,回忆着刚才张文那干脆利落的一刺,调动全身力气,猛地拧腰送肩!这一次,矛尖带着破风声,“噗”地一声,深深扎进了草靶!力量透过草靶,震得后面扶着草靶的小石头都退了一步!
“这还像点样!”张文松开手,丢下一句,又转向下一个。
一个时辰的刺杀训练下来,堡垒里热气腾腾(呼出的白气),人人汗流浃背,胳膊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草靶早己被刺得千疮百孔,枯草和破布条散落一地。孩子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小脸通红。
张文没有让他们休息的意思。
“狗剩!二豆!去把弓箭拿来!”
“柱子!带人去把俺前儿削好的那几个‘捕兽夹’(木制触发式绊索陷阱)的部件搬出来!待会儿挨个给俺组装一遍!错一个榫卯,晌午饭扣一半!”
下午的训练更加繁重。爬坡的疲惫还未消散,胳膊的酸痛如同针扎。孩子们在张文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排成一排,对着挂在石壁上的草靶练习拉弓。自制的小竹弓弓力很弱,但拉开也需要不小的力气。一张张小脸憋得通红,手臂因为持续的用力而颤抖。射出的骨箭(用磨尖的兽骨做箭头)软绵绵的,十有八九都脱靶,歪歪扭扭地钉在石壁或雪地里。
“眼!眼瞅着靶心!不是瞅着天!”张文的声音如同魔咒。
“手!稳住!抖什么抖?尿急啊?”
“拉满!弓弦贴着脸!没吃饭吗?”
铁蛋抱着他那杆“烧火棍”,负责在旁边警戒。他看着孩子们拉弓射箭的笨拙样子,又看看自己怀里这杆虽然娇贵但威力巨大的真家伙,嘴角撇了撇,颇有点不屑。练这玩意儿有啥用?能打得过枪?
陷阱组装考核更是让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栓柱带着几个孩子,围坐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堆削好的木棍、藤索、触发机关的小木销子。他们要按张文教的步骤,组装出能有效绊倒野兽并触发尖刺的木制捕兽夹。这玩意儿结构虽不复杂,但榫卯咬合、藤索缠绕的松紧、触发机关的灵敏度,都关系到陷阱的成败,也关系到考核的“饭票”。
栓柱额头冒汗,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有些不听使唤。他负责组装最关键的主框架和触发机关。脑子里回想着张文的示范,可手上却总感觉差了点意思。一个关键的榫卯连接处,他用力一敲,想把它敲紧实些,结果“咔嚓”一声轻响——削好的木销子被他敲断了!
“柱子!你干啥吃的!”铁蛋眼尖,第一个叫了起来,“销子让你敲折了!这玩意儿废了!”
栓柱的脸瞬间变得惨白,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木销子,又看看张文投过来的、毫无温度的目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张文没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拿起那个断掉的销子和组装了一半、结构松散的陷阱框架。他仔细看了看榫卯的接口,又掂了掂那断掉的销子。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铁锥,钉在栓柱脸上:
“力道使大了?心没使到!脑子里想啥呢?琢磨晌午饭吃啥?还是琢磨你削尖的那几根木橛子够不够漂亮?”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让整个堡垒瞬间鸦雀无声,连火堆的噼啪声都消失了。
“练好了,是保命!”张文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般在堡垒里回荡,“练不好,就是送命!你以为你糊弄的是谁?糊弄的是你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是这堡子里所有人的命!”
他指着地上那堆散乱的陷阱部件,又指向外面风雪弥漫的山野:
“今天你敲折的是根木销子!明天真遇上事儿,你手里这根破矛捅歪了!你挖的坑塌了!你布的陷阱成了摆设!到时候,折的就是你的骨头!要的就是你的命!还要连累大伙儿给你陪葬!”
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栓柱心上,也砸在堡垒里每一个人的心上。孩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连铁蛋都收起了那点看热闹的心思,抱着“烧火棍”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张文不再看面如死灰的栓柱,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
“都看见了?这就是糊弄的下场!柱子!”
“俺…俺在!”栓柱声音发颤。
“晌午饭,扣一半!”张文的声音斩钉截铁,“现在!给老子滚出去!到‘鬼见愁’坡底下,给老子练一百次突刺!刺草靶!刺树桩!刺石头!啥硬刺啥!动作不到位,刺到天黑!没练完,晚饭也别想了!”
堡垒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拍打石壁的呜咽。所有人都被这严厉到近乎残酷的惩罚震住了。扣一半口粮,在这食物匮乏的时候,无异于酷刑!还要在刚刚爬完的陡坡下,顶着寒风练一百次拼尽全力的突刺!
栓柱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羞愧、委屈、不甘,还有一丝恐惧,在他脸上交织。他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最终在张文那毫无波澜、冰冷如铁的注视下,一个字也没敢吐出来。他默默地低下头,捡起地上那根训练用的木矛,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向堡垒低矮的入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佝偻和落寞。
沉重的木栅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堡垒内相对温暖的空气,也隔绝了所有同情的目光(或许铁蛋除外)。刺骨的寒风瞬间将他包裹。
堡垒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孩子们默默地吃着分到手里那点可怜的、掺杂着野菜的糊糊,谁也不敢大声咀嚼。丫蛋和招娣看着手里比平时少了一半的食物,又看看紧闭的木门,眼圈有点发红。铁蛋端着碗,看着碗里的糊糊,又看看自己怀里那杆“烧火棍”,第一次觉得这玩意儿的分量如此沉重。
张文面无表情地坐在火堆旁,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他吃得很快,很专注,仿佛刚才那场严厉的惩罚从未发生。
暮色西合,堡垒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呼啸的风声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传来一声声沉闷的、用尽全力的嘶吼,伴随着木矛刺中坚硬物体的“噗”、“咚”声。
“噗!哈!”
“咚!呃啊!”
声音穿透厚重的石壁和风雪,一下下,敲打着堡垒里每一个人的耳膜。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痛苦,却带着一种被逼出来的、近乎绝望的狠劲。
狗剩端着碗,小耳朵竖着,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柱子叔那变了调的嘶吼声和木矛撞击的闷响。他看看碗里少了一半的糊糊,又看看文叔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岩石般冷硬无波的侧脸。小小的身体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一种模糊的认知在疯狂滋长:在这里,偷懒耍滑的代价,不是骂几句那么简单。是要饿肚子,是要顶着刀子风,把命豁出去练!文叔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小小的骨头里——练好了是保命,练不好,是真的会送命!
他默默地放下碗,拿起旁边自己那根绑着铁钉的鱼叉。鱼叉杆子上还有白天训练时留下的汗渍。他走到一个角落,对着冰冷的石壁,学着白天栓柱被纠正的动作,开始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练习突刺。动作很笨拙,力量也很小,但那专注的眼神和紧绷的小脸,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凝。每一次刺出,都用尽他小小的力气,发出稚嫩的“嘿!”声。
小石头和二豆互相看了一眼,也默默地放下碗,拿起自己的木矛,走到狗剩旁边,对着石壁,开始练习。虽然胳膊依旧酸软,动作也不标准,但没有人说话,只有木矛尖划过石壁的“沙沙”声和孩子们压抑的喘息声。
堡垒里,只剩下这单调而沉重的练习声,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外面风雪中,那越来越微弱、却依旧不肯停歇的、属于栓柱的嘶吼与撞击声。活命的规矩,不再是火堆边铁蛋唾沫横飞的故事,而是暮色中独自咽下的半块糠饼,是寒风中刺向石壁的矛尖,是融进骨血里的、冰冷的铁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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