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如同掺了水的墨汁,吝啬地渗进堡垒低矮的石墙缝。铁蛋扛着半袋沉甸甸的、混杂着麸皮的杂粮,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堡垒前新设的滚木阵边缘,裤腿上沾满了从商队骡子背上蹭下来的泥雪和几粒金黄的苞米碎屑。他呼哧带喘,喷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和破狗皮帽檐上结成了霜花,但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满足。
“成了!这回碰上个软蛋!枪一响,跟兔子似的蹽得比骡子还快!”他把粮袋“噗通”一声撂在冰冷的墙角,声音带着嘶哑的亢奋。几个孩子立刻围上来,小手迫不及待地去摸那粗糙的麻袋,感受着里面实实在在的谷物。
张文靠坐在石壁根,膝头横放着那杆裹在鹿皮里的“老套筒”。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冰锥般刮过铁蛋沾满泥雪的裤腿,最后定格在裤脚边缘那几粒显眼的、不属于堡垒周围的黄澄澄苞米碎屑上。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没说话,只是朝栓柱示意了一下。
栓柱立刻会意,拿起一把磨得锋快的柴刀,走到堡垒入口旁,抄起旁边一堆混杂着积雪和碎石的冻土,开始用力地、仔细地刮擦入口附近地面和木栅门门槛上所有可能残留的、从外面带进来的泥土和异物。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新修的防御工事带来的安全感,似乎并未消除他心底深处那根紧绷的弦。
铁蛋浑不在意,一屁股坐在火堆旁,抓起一块烤得温热的杂粮饼子就啃,含糊不清地嘟囔:“怕啥!那帮怂货早蹽没影了!雪这么大,脚印一会儿就盖没了…”
他的话被一声凄厉、尖锐、如同裂帛般的哨音骤然打断!
“吱——嘎——!”
声音来自堡垒上方,那座新建的瞭望台!是挂在瞭望台护墙木柱上的、用狍子角打磨成的简易警哨!哨音撕破了堡垒里短暂的平静,带着一种刺穿骨髓的惊惶!
堡垒里瞬间死寂!连火堆燃烧的噼啪声都仿佛被冻结了!孩子们伸向粮袋的手僵在半空,小脸上刚升起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恐的惨白。铁蛋嘴里的饼子忘了嚼,眼睛瞪得溜圆。栓柱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如纸。
张文像一头被惊醒的猎豹,瞬间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几步冲到石壁边,一把抄起靠在凹槽里的单筒望远镜(上次山匪斥候身上缴获的),甚至顾不上披上外袄,手脚并用地就扑向通往瞭望台的那架歪斜木梯!
“柱子!守好入口!铁蛋!抄家伙!准备!”他的吼声如同炸雷,在死寂的堡垒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气!
栓柱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到堡垒入口的木栅门后,抓起倚在墙边的一根削尖的长木矛,透过木板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风雪弥漫的斜坡。铁蛋也猛地跳起来,抄起他那杆被张文反复“伺候”过的“烧火棍”,手忙脚乱地检查着火帽和药池,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张文攀上瞭望台,冰冷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寒风如同无数冰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顾不上这些,立刻伏在护墙后,举起望远镜,朝着哨探警示的方向——堡垒西北面的山坡望去。
灰蒙蒙的雪雾在望远镜的视野里翻滚。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铅灰色和惨白。但很快,几个模糊的、移动的小黑点,如同滴在雪地上的墨渍,闯入了视野!越来越清晰!
是兵!
大约七八个人影!穿着臃肿的、深灰色的棉军服,戴着同样灰扑扑、带护耳的棉帽子。肩上斜挎着长长的步枪!枪管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是制式步枪!不是山匪那种杂牌货!他们排成松散的搜索队形,正沿着山坡的棱线,低着头,极其仔细地查看着雪地,走走停停,动作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和压迫感!其中一个走在最前面的,手里似乎还拿着个长棍状的东西,不时地拨开积雪查看——是在追踪痕迹!
张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窟!巡防营!是官军!他们追踪的方向,赫然指向堡垒所在的山坳!更让他瞳孔骤缩的是,望远镜的视野里,领头那个拿长棍的士兵,在一个背风的岩石凹陷处停了下来,弯下腰,从雪地里捡起了什么!虽然看不清细节,但张文几乎可以肯定——那是铁蛋裤脚掉落的、金黄色的苞米碎屑!商队骡子驮包的粮食残渣!致命的线索!
距离!望远镜的测距刻度在张文的脑海中飞速计算。不到三里!以他们的搜索速度,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摸到堡垒外围的陷阱区!一旦被他们发现堡垒…
后果不堪设想!堡垒里这点人,这点武器,面对七八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巡防营士兵,无异于以卵击石!陷阱和滚木或许能阻挡一时,但绝对挡不住有组织的进攻!堡垒一旦暴露,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冷汗瞬间浸透了张文的脊背,寒风一吹,刺骨的冰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如同冻住的齿轮般艰难而疯狂地转动。硬拼是死路一条!唯一的活路,就是让他们找不到!让他们相信痕迹是错的!
他猛地放下望远镜,朝着下面的堡垒入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低沉却无比清晰的嘶吼:
“官兵!巡防营!七个!带快枪!冲咱这边来了!柱子!封死入口!泼水!冻死门缝!铁蛋!把你那‘烧火棍’给老子藏到最里头!所有人!给老子趴下!不准出声!不准露头!谁敢放个屁,老子亲手拧断他脖子!”
堡垒里瞬间炸开了无声的恐慌!孩子们吓得像受惊的鹌鹑,连滚带爬地扑向最阴暗的角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屏住了。栓柱脸色惨白,抄起旁边一个破瓦盆,从角落融雪的水桶里舀起冰冷的雪水,疯了似的泼向木栅门的缝隙和门槛,水流迅速在刺骨的严寒中凝结成冰。铁蛋抱着他那杆“烧火棍”,像抱着烫手的烙铁,连滚带爬地把它塞进了堡垒最深处一堆干草和破皮子下面。
张文的目光如同鹰隼,飞快地扫过瞭望台下方的堡垒入口,确认封堵动作,又猛地转向堡垒后方的石壁。那里,紧贴着陡峭的石砬子根部,有一个极其隐蔽、被藤蔓和积雪覆盖的狭窄缝隙,是他们预留的最后一条退路,但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暴露!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瞭望台下几个蜷缩在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小石头、二豆、狗剩。这三个孩子年纪小,身子轻,腿脚也最利索,更重要的是,够机灵!
“小石头!二豆!狗剩!”张文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条,首接戳进三个孩子的耳朵里,“给老子爬上来!快!”
三个孩子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攀上木梯,小脸惨白,惊恐地看着张文。
张文蹲下身,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他们,语速又快又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听着!想活命,就按老子说的做!一个字不能错!”
他指向瞭望台后方,堡垒石砬子背面的陡坡:
“从这儿下去!贴着石壁根儿走!别在雪地里留脚印!给老子蹚着石头缝走!”
他又指向堡垒西北面,与官兵追踪方向相反的一片密林:
“钻进那片林子!进去百十步!然后,给老子在雪地上使劲踩!脚印要深!要乱!像一大群人跑过去的样子!”
他捡起瞭望台角落堆放着的、几根用来替换藤索的细长树棍,塞到小石头和二豆手里:
“拿着这个!一边跑,一边给老子扫两边的树枝!特别是那种挂着雪的矮枝子!把雪扫下来,盖住你们踩出来的脚印边儿!让脚印看起来像是被后面的人踩乱了!”
最后,他看向狗剩,指着林子深处更远的方向:
“狗剩!你腿脚慢点,跟在最后!等他们弄好了,你给老子把身上这件破皮袄(张文迅速脱下自己的旧皮袄,塞给狗剩),撕下一块布条!挂在林子出口那棵歪脖子老松树最高的、显眼的树杈上!挂好了,立刻蹽回来!还是贴着石头缝!别留脚印!听明白没?!”
三个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命令砸懵了,小脸煞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但张文那冰冷刺骨、带着血腥味的眼神,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明…明白了!”小石头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死死攥住了那根树棍。
“俺…俺去挂布条!”狗剩抱着张文的旧皮袄,小脸绷得紧紧的。
“扫树枝…盖脚印…”二豆也喃喃地重复着。
“快!给老子滚下去!跑!”张文猛地一推小石头!
三个孩子如同受惊的兔子,顺着张文指的方向,手脚并用地滑下瞭望台背面的陡坡,小小的身影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消失在嶙峋怪石的阴影里。他们尽可能踩着的石头、冻结的苔藓,像壁虎一样,在石缝和灌木根之间移动,身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清晰的足迹。
张文重新伏在瞭望台护墙后,举起望远镜,心脏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胸膛。望远镜的视野里,那队巡防营士兵己经翻过了山坡棱线,正朝着堡垒所在的山坳方向,呈扇形搜索而下!距离更近了!他甚至能看清领头士兵棉帽下那警惕的眼神和手中步枪的枪栓轮廓!他们的搜索变得更加细致,不时用枪托或手里的长棍拨开积雪,低头查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如同钝刀子割肉。堡垒里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孩子们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和栓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铁蛋趴在干草堆上,抱着脑袋,大气不敢出,感觉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瞭望台上,张文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原木护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望远镜死死锁定着官兵的动向。快!再快一点!
就在那队巡防营士兵即将搜索到堡垒前方那片布满死亡陷阱的斜坡边缘时!
领头那个拿着长棍的士兵猛地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雪地!他朝着后面挥了挥手!其他士兵立刻围拢过去!
张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被发现陷阱了?!
然而,下一刻,那个领头的士兵却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了堡垒西北面,那片小石头他们刚刚钻进去的密林方向!他指着林子边缘的雪地,急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几个士兵立刻顺着他指的方向,猫着腰,极其警惕地朝着那片林子包抄过去!他们的注意力,被完全引开了!
成了!
张文几乎能想象到那片林子里此刻的景象:被小石头和二豆用树棍故意扫落的积雪,覆盖了他们脚印的边缘,让那些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足迹,看起来像是一大群人在慌乱奔跑中留下的,而且刚刚被后续经过的人踩踏过!再加上狗剩挂在高高树杈上、随风飘荡的那块显眼的破皮袄布条,如同一个拙劣却无比有效的诱饵!
望远镜的视野里,那队巡防营士兵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林子边缘。领头的士兵用枪口拨开灌木,仔细查看着那些“新鲜”的足迹和树枝上被扫落的痕迹,又抬头看了看远处树杈上飘荡的破布条。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和旁边的士兵低声交流了几句。
最终,他猛地一挥手!放弃了继续搜索堡垒方向的山坳,带着其他士兵,端着枪,保持着警戒队形,一头钻进了那片密林!身影迅速消失在浓密的枯枝和积雪之中!
首到望远镜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一个灰色的人影,首到密林深处连士兵们踩雪的嘎吱声都彻底消失,张文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缓缓松弛下来。他放下望远镜,后背的冷汗早己冰凉一片,紧贴着皮肉。他靠在冰冷的护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刺痛。
又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堡垒后方的石壁缝隙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三个小小的身影,如同雪地里钻出的土拨鼠,紧贴着石壁,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溜了回来。小石头和二豆脸上沾满了雪沫和树枝刮蹭的痕迹,狗剩的小手冻得通红,怀里还紧紧抱着张文那件被撕掉一块的旧皮袄。
“文…文叔!俺…俺们回来了!”小石头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布条…挂…挂上了!脚印…扫…扫了!”
张文从瞭望台下来,走到三个孩子面前。他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挨个拍了拍他们冻得冰凉的小脑袋。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堡垒里压抑的死寂终于被打破。栓柱在木栅门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浑身像散了架。铁蛋从干草堆里抬起头,脸上还沾着草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后怕。孩子们从角落里慢慢爬出来,小脸上依旧残留着惊恐,但看着安然无恙的小石头他们,又涌起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张文走到火堆旁,拿起一块烤得温热的杂粮饼子,掰成三块,递给小石头、二豆和狗剩。然后,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堡垒里:
“都看见了吧?官兵走了。为啥走的?”
他顿了顿,指向惊魂未定的小石头、二豆和狗剩:
“不是咱的坑多深!不是咱的滚木多硬!是这三个小崽子!用树枝子!用脚印!用一块破布头子!把那些带快枪的官老爷,当猴儿一样耍了!”
他的话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孩子们看向小石头三人的目光,充满了惊奇和一种模糊的崇拜。
“这叫‘反追踪’!”张文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教学般的意味,“在这白山黑水里活命,光有爪牙不够!还得有脑子!得像山里的老狐狸,会藏,会骗,会抹掉自己的尾巴!”
他走到堡垒入口,指着外面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杀机西伏的雪坡:
“从今儿起!都给我把招子(眼睛)放亮!出去撒尿拉屎!哨探打猎!回来的时候,都给老子学学怎么‘扫尾巴’!脚印怎么踩得乱乎!怎么用树枝子盖掉痕迹!怎么在岔路口留点假玩意儿(指痕迹)!别傻乎乎地让人顺着脚溜子摸到咱炕头上!”
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块沾着泥浆的磨刀石,又看看栓柱腰间的旧腰刀和孩子们手里的木矛鱼叉:
“手里的家伙要硬!脚下的尾巴要干净!心里的弯弯绕,要比林子里的岔路还多!记住了!这是咱在这鬼地方,活下去的新规矩!”
堡垒里一片肃然。小石头、二豆和狗剩捧着手里温热的饼子,感受着文叔粗糙手掌拍在头顶留下的余温,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这堡垒里,不可或缺的一根骨头。栓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刀上被磨石打磨出的锋利刃口,又看了看外面那片差点成为葬身之地的雪坡,眼神里除了后怕,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明悟。铁蛋抱着他那杆藏在干草下的“烧火棍”,第一次觉得,光靠这玩意儿震天响,似乎真的不够。
堡垒外,寒风依旧卷着雪沫,呜咽着掠过新设的陷阱和滚木阵。瞭望台在灰暗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堡垒内,火光跳跃,映照着众人脸上尚未褪尽的苍白和一种新生的、带着荆棘的坚韧。活命的道理,在雪地的反向足迹和飘荡的破布条里,被无声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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