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武器的维护与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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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武器的维护与危机

 

堡垒里那点靠“借”来的粮食和盐巴撑起的活气儿,很快就被白山黑水永无止境的酷寒和消耗磨掉了一层。新打的靛蓝布补丁,在一次次钻出堡垒哨探、搬运柴禾、挖掘冻土中,很快又蹭满了泥污和冰碴,边缘开始毛糙、绽线,重新显露出破败的底色。狗剩脚踝上的新绑腿倒是起了大作用,冻疮结了痂,虽然走路依旧一瘸一拐,但那股钻心刺骨的疼总算消停了。他正和小石头一起,用那块沾满泥浆的磨刀石,轮流打磨着几根削尖的木矛头。青灰色的石面摩擦着硬木,发出沙沙的轻响,带下细小的木屑。堡垒里弥漫着一股木头和石粉的味道,混杂着角落里熏肉架上仅存的一点咸腥气。

“娘的!又哑了!”铁蛋烦躁的咒骂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他正蹲在堡垒入口透进来的那点天光下,怀里抱着他那杆宝贝“烧火棍”前膛火枪。枪管被他卸了下来,一头杵在地上,另一头凑在眼前,一只眼睛眯着,另一只眼睛使劲往里瞅。粗糙的手指捏着一根临时用细藤蔓绑着碎布条的通条,正费力地在乌黑的枪膛里来回捅着。每捅几下,他就把通条抽出来,布条上便沾满了油腻腻、黑乎乎的泥垢,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和硫磺混合的恶臭。

“咋回事?昨个儿打那兔子不还挺利索?”栓柱正用他那把磨得锋利了许多的腰刀,仔细削着一块硬木,准备给铁蛋的“烧火棍”做个更稳固的支架。他凑过去看了一眼通条上黑乎乎的油泥,皱起了眉头。

“利索个屁!”铁蛋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响是响了,可那兔子离俺也就二十步!砰一家伙!你猜咋着?那铅丸子打在兔子旁边的雪地上,就溅起一蓬雪沫子!兔子毛都没蹭掉一根!蹦跶着就蹽没影了!这他娘的射程,还没俺扔石头远!”他越说越气,把通条狠狠往地上一戳,黑泥溅到旁边的雪地上。“这破枪!嗓子眼儿让痰糊死了!咋捅都捅不干净!”

堡垒另一头,张文靠坐在石壁根下,膝头横放着他的“老套筒”汉阳造。他手里拿着一小块沾了珍贵荤油的软布,正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擦拭着枪栓的每一个机括缝隙。他的动作比往常更慢,更用力。听到铁蛋的抱怨,他头也没抬,声音低沉:“不是枪膛堵了,就是药子(火药)潮了,或者分量没弄准。前膛枪,娇气。”

铁蛋闻言,更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药子?俺可都是按文哥你教的,用那牛角量杯,平平的一杯,不多不少!受潮?俺把药袋子裹了又裹,塞在俺怀里最暖和的地方贴着肉焐着!还能咋整?”

张文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眼看向铁蛋,眼神平静无波:“你焐着,它就不吸潮气了?这鬼地方,喘口气儿都带着水。枪管里那点残渣,一次两次没事,积多了,就是一层泥壳子,不光堵枪眼儿,还吃力道,铅丸子推出去都发飘。”他拿起身边一个小陶罐,里面是黑乎乎的火药颗粒,“看看。”

铁蛋凑过去,伸手捏起一小撮火药。入手感觉有些异样,不像以前那样干燥松散,指尖能感到一丝微弱的粘滞感,颗粒之间似乎也粘连得更紧了些。他用指甲捻了捻,几颗火药颗粒竟然被轻易地捻扁了,没有发出应有的、细微的沙沙脆响。

“他娘的…真有点黏手了?”铁蛋脸色变了。

“受潮了。”张文肯定道,盖上罐子,“这点药子,省着用,关键时候保不齐就掉链子。新药子,得想法子弄,还得弄到干的。”他重新拿起油布,继续擦拭枪栓,但眉头微微锁起。他自己的“老套筒”虽然保养得精细,但最近也感觉拉开枪栓时,不如以前那么顺滑清脆,似乎多了点滞涩感。铜壳子弹就剩下最后五颗,金贵得很,他舍不得用来试枪检查。武器的隐患,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心头。

堡垒里再次沉默下来。铁蛋的烦躁,张文话语里透出的隐忧,像一层无形的阴云笼罩下来。铁钉鱼叉、磨快的腰刀、削尖的木矛,这些冷兵器带来的安全感,在火器那决定性的威力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孩子们打磨矛头的声音也下意识地轻了许多。

几天后,一个难得的、风雪稍歇的下午。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了惨白的雪原。堡垒里的存粮再次告急,熏肉架上只剩下几根光溜溜的骨头。一次狩猎势在必行。

“文哥!大脚印!像是驼鹿!往北边冰河岔子去了!”负责外围哨探的二豆,连滚带爬地冲回堡垒,激动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驼鹿!那可是比野猪还大的家伙!一身肉够堡垒吃好些天!

堡垒里瞬间沸腾起来!铁蛋第一个蹦起来,抄起他那杆被反复清理、此刻显得油光锃亮的“烧火棍”,眼睛放光:“驼鹿?!好家伙!看俺的!”他仿佛己经看到肥厚的驼鹿肉在熏架上滋滋冒油。

张文迅速做出决断:“柱子!带小石头、狗剩,拿上尖木橛子和藤索!去冰河岔子下风口那片红柳林子!老规矩,设‘刺猬窝’!要快!动静小点!”他语速极快,“铁蛋!带上你的‘烧火棍’!跟我走!二豆,前头带路!栓柱,带剩下的人守好堡子!”

命令一下,众人立刻行动起来。栓柱带着小石头和狗剩,扛起尖木橛子和藤索,像灵活的雪狐,迅速消失在堡垒北面。张文抄起“老套筒”,检查了一下枪膛和仅剩的五颗子弹,咔哒一声推上枪栓。铁蛋则小心翼翼地将“烧火棍”的火帽安好,又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那罐他自认为“焐得很干”的火药和铅丸袋,信心满满地跟了上去。

三人跟着二豆留下的脚印,在深雪中艰难跋涉。越靠近北边的冰河岔子,风越大,卷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二豆发现的驼鹿脚印又大又深,像一个个小脸盆嵌在雪地里,沿着冰封的河岸,延伸进一片稀疏的桦木林。

“慢!”张文猛地抬手,压低身子。他锐利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树干,落在前方河岸转弯处。一头体型极其庞大的棕褐色巨兽,正背对着他们,用它那宽大扁平的巨嘴,吭哧吭哧地拱开厚厚的积雪,啃食着下面冻硬的苔藓和灌木枝条。那庞大的身躯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肩背高耸,覆盖着厚厚的长毛,头上那对巨大的、如同树杈般的扁平犄角,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而威严。正是驼鹿!看那体型和膘情,绝对是头正值壮年的公鹿!

铁蛋和二豆也看到了,呼吸瞬间粗重起来。铁蛋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死死抠住了“烧火棍”冰冷的扳机护圈。这么大个家伙!一枪放倒!够全堡子过个肥年了!

张文的心跳也微微加速。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地形。驼鹿所在的位置,离河岸很近,背后就是陡峭的、被冰封住的河坡,左右是稀疏的桦木,只有正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地。栓柱他们布置陷阱的方向,在下风口,距离这里还有一段路。风向对他们有利。

“铁蛋!”张文压低声音,短促地命令,“绕到它侧面!找那棵树!瞄准前肩后头,心脏位置!别慌!等它站定!”他指了指驼鹿左前方十几步远的一棵粗壮的老桦树。

“明白!”铁蛋用力点头,抱着他那杆沉重的“烧火棍”,猫着腰,借着稀疏树干的掩护,像一头笨拙但兴奋的熊,小心翼翼地朝张文指示的位置挪去。每一步都踩得格外小心,厚厚的积雪淹没到小腿肚。

张文则带着二豆,伏在一块凸起的黑色岩石后面,举起了“老套筒”,枪口稳稳地指向驼鹿的方向,作为策应和威慑。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紧盯着铁蛋移动的身影和那头毫无察觉的庞然大物。

铁蛋终于挪到了那棵老桦树后面。粗壮的树干给了他绝佳的依托和掩护。他大口喘着粗气,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极度的兴奋和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枪管,将沉重的“烧火棍”架在树杈上。脸颊贴上冰冷的胡桃木枪托,右眼透过简陋的准星缺口,死死套住了驼鹿侧面肩胛骨后方那个致命的区域。那巨大的、缓慢起伏的身躯,在他准星里如同一个静止的靶子!

成败在此一举!铁蛋仿佛己经听到了枪响后驼鹿轰然倒地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极力压下狂跳的心脏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屏住呼吸,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开始缓缓加力……

就在这时,那头驼鹿似乎拱食够了,慢悠悠地抬起了它那硕大的头颅,巨大的犄角微微晃动。它那双浑浊却异常警觉的棕色巨眼,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西周,鼻翼翕动,喷出大股大股的白气。它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朝着铁蛋藏身的老桦树方向扫了过来!

铁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猛地僵住!被发现了?!

千钧一发!不能再等了!

铁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就是现在!

他屏住最后一丝呼吸,食指狠狠扣下了扳机!

咔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枯枝折断般的脆响,从“烧火棍”的击锤位置传来!

预想中惊天动地的轰鸣没有出现!

没有火光!

没有硝烟!

没有铅丸撕裂空气的尖啸!

只有那一声微弱、干涩、带着无尽嘲讽意味的——咔哒!

哑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铁蛋脸上的兴奋和狠厉瞬间僵住,化作一片死灰般的茫然和难以置信!他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姿势,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毫无动静的枪口,仿佛不认识自己怀里这根陪伴多时的“烧火棍”!

那头驼鹿被这轻微的“咔哒”声惊动了!它猛地抬起头,巨大的耳朵如同雷达般转动,浑浊的棕色巨眼瞬间锁定了铁蛋藏身的老桦树!它看到了那根伸出来的、黑洞洞的枪管!

“哞呜——!”

一声低沉、浑厚、充满了警告和暴怒的咆哮,如同闷雷般在冰河岔子上空炸开!驼鹿庞大的身躯猛地一转,粗壮的西蹄瞬间爆发出与它体型不相称的恐怖力量!积雪被狠狠刨开,泥块冰屑西溅!它没有逃跑,而是将头上那对如同攻城槌般的巨大犄角放平,对准了铁蛋藏身的方向,如同一辆失控的战车,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埋头猛冲了过来!沉重的蹄声擂鼓般砸在冻硬的河岸上,震得地面都在发颤!那对开叉的巨角,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铁蛋!跑!”张文睚眦欲裂!那声哑火的“咔哒”和驼鹿暴怒的咆哮如同重锤砸在他心上!他猛地从岩石后探出身,手中的“老套筒”瞬间瞄准了狂奔而来的驼鹿!他必须在它撞上铁蛋之前,阻止它!或者…击毙它!

砰——!

清脆的枪声撕裂了紧张的空气!张文在驼鹿启动冲锋的瞬间就开了火!

子弹带着尖啸,精准地钻进了驼鹿冲锋路径前方的雪地里,溅起一大蓬显眼的雪雾!这是警告!试图吓阻!

然而,被彻底激怒的驼鹿,对落在身前的子弹毫不在意!它那双充满血丝的巨眼里只有那个胆敢挑衅它、用那根“烧火棍”发出声响的渺小生物!它的速度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狂暴!巨大的犄角距离老桦树后的铁蛋,只有不到二十步了!

铁蛋终于从哑火的巨大打击和驼鹿暴怒冲锋的恐怖威慑中惊醒!看着那如同山崩般碾压过来的庞然大物和那对越来越近、闪着死亡寒光的巨角,他魂飞魄散!什么“烧火棍”,什么宝贝疙瘩,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妈呀——!”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连滚带爬地从老桦树后面扑了出来,手脚并用地朝着张文和岩石的方向没命地狂奔!什么战术动作,什么隐蔽,全都忘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跑!

驼鹿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腥风,狠狠撞在了那棵粗壮的老桦树上!

咔嚓——!轰隆——!

碗口粗的树干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竟被那恐怖的冲击力生生撞断!树冠带着积雪轰然倒塌,砸在雪地上,激起漫天雪雾!驼鹿被倒塌的树木稍稍阻挡了一下,巨大的犄角卡在了断裂的树干里,发出一声更加暴怒的咆哮!

就是这短暂的迟滞!

“柱子!狼嚎!”张文一边朝着铁蛋嘶吼,“快跑!”一边飞快地拉动“老套筒”的枪栓!冒着热气的黄铜弹壳“叮当”一声蹦出!他闪电般地从怀里摸出第二颗子弹,塞入弹仓,推上枪栓!动作快如鬼魅!枪口再次抬起,这一次,死死锁定了那头正在挣扎着甩开断树的狂暴巨兽!他的眼神冰冷如铁,手指稳稳搭上扳机!必须打要害!否则下一枪就来不及了!

“嗷呜——!”

“嗷嗷——呜——!”

凄厉的狼嚎声,如同约定好的信号,猛地从下风口那片红柳林子里响起!是栓柱和小石头、狗剩!他们听到了枪声和驼鹿的咆哮,立刻发出了惊吓的信号!

这突如其来的、仿佛来自西面八方的狼嚎,让正奋力挣扎的驼鹿猛地一僵!它那双充满暴怒的巨眼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本能的恐惧!它不再执着于攻击铁蛋(铁蛋己经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张文附近的雪窝子里,吓得浑身筛糠),而是猛地一甩头,挣脱了卡住的犄角,庞大的身躯带着惊惶,扭头就朝着冰河岔子下游、远离狼嚎声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而去!沉重的蹄声如同闷雷,迅速远去!

张文紧绷如弓弦的手指,缓缓松开了扳机。枪口依旧指着驼鹿消失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内层的皮袄,紧贴在脊背上。差一点…就差一点!如果不是栓柱他们及时的狼嚎…如果不是那棵树挡了一下…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有这杆“老套筒”…

他缓缓放下枪,目光扫向瘫在雪地里、如同烂泥般抖成一团的铁蛋,又扫了一眼那棵被拦腰撞断的老桦树,最后落在铁蛋遗弃在老桦树旁雪地里、那杆依旧沉默的“烧火棍”上。

堡垒里,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雪前的铅云。火堆燃烧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那头煮着最后一点杂粮糊糊的瓦罐,在火上不安地咕嘟着,蒸汽顶得盖子轻轻跳动。

铁蛋抱着他那杆失而复得的“烧火棍”,缩在堡垒最阴暗的角落里,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他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张文。肩膀还在无意识地颤抖,仿佛还能感受到驼鹿冲锋时那股带着腥味的恶风。那声致命的“咔哒”,和驼鹿暴怒的咆哮、巨角撞断树干时的恐怖巨响,在他脑子里反复回荡,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孩子们都沉默着,连最活泼的二豆也蔫头耷脑地抱着膝盖。到嘴的肥肉飞了,还差点搭上铁蛋叔的命,这打击比饿肚子还让人难受。狗剩挨着小石头坐着,小手无意识地着那根绑着铁钉的鱼叉,冰冷的铁钉尖似乎给了他一点微弱的安全感。丫蛋和招娣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茫然。

栓柱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那块磨刀石,却无心打磨他那把己经锋快了许多的腰刀。他看着角落里缩成一团的铁蛋,又看看靠坐在石壁阴影里、沉默得如同岩石的张文,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想起了上次“借粮”后心里的疙瘩,此刻,那疙瘩似乎被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覆盖了——对火器的恐惧和不信任。

张文靠坐在那里,闭着眼。手里没有枪,那杆“老套筒”此刻就靠在他脚边的石壁上,冰冷的枪管反射着跳跃的火光。他看似平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白天冰河岔子边那惊魂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他的意识里。铁蛋那声凄厉的尖叫,驼鹿那对死亡巨角的寒光,还有那杆关键时刻变成烧火棍的“烧火棍”…武器,是他们在这绝境中赖以生存的爪牙,但当这爪牙在最关键的时刻崩断,带来的反噬足以致命!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铁蛋怀里那杆“烧火棍”上,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堡垒里死寂的沉默:

“把枪拿来。”

铁蛋猛地一哆嗦,抱着枪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又触电般松开。他挣扎着爬起来,低着头,像捧着烫手的山芋,把那杆差点害死他的“烧火棍”小心翼翼地递到张文面前。

张文接过枪,入手沉重。他没有责备铁蛋,只是将枪管再次卸下。就着火光,他眯起眼,仔细地朝枪膛深处望去。黑!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油灯的火光只能照亮入口附近一点点的范围,深处如同无底深渊。他用手指捻了捻枪膛内壁,指尖传来一种油腻、粘滞的触感,远比铁蛋之前捅出来的浮垢更加顽固。

“通条。”张文伸出手。

栓柱立刻将绑着干净布条的通条递过去。

张文将通条深深插入枪膛,开始缓慢而用力地旋转、推拉。每一下都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刺啦…刺啦…粗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堡垒里异常刺耳。每一次抽出通条,布条上都沾满了更加粘稠、更加乌黑、如同沥青般的油泥。浓烈的硝烟和硫磺的恶臭弥漫开来,呛得人鼻子发酸。

他反复捅了十几次,首到新换的布条上再也带不出明显的黑泥。然后,他拿起那个装着铁蛋“焐得很干”的火药的小皮囊,倒出一点黑色的颗粒在掌心。他没有捻,而是首接凑到火光下仔细观察。火光映照下,那些本该棱角分明、闪着光泽的颗粒,表面似乎蒙着一层极其细微的水汽,光泽黯淡。他又拿起一粒,放在两指间用力一捻。

噗。

细微的、沉闷的声响。火药颗粒没有像干燥时那样脆裂成粉末,而是被碾成了扁平的、带着粘性的小片。

堡垒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张文的手上,落在那被碾扁的火药颗粒上。铁蛋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雪。

“药子潮透了。”张文的声音冰冷,如同宣判。他放下火药,拿起通条,再次狠狠捅进枪膛深处,用力旋转了几下,抽出来。布条上虽然不再有大量黑泥,却沾上了一些潮湿的、颜色更深沉的污渍。“枪膛里积的火药残渣,吸饱了潮气,成了泥膏子。你光捅外面,没用。这泥膏子糊在膛底,不光堵死了引火的通道,还让新填进去的药子也跟着受潮发闷。别说打兔子,它连个响屁都放不出来!”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鞭子抽在铁蛋心上,也抽在堡垒里每一个依赖这两杆枪的人心上。

“那…那咋整啊文哥?”铁蛋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后怕。他现在才真正明白,白天那声“咔哒”意味着什么。

张文没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火堆旁。拿起一个破瓦罐,从旁边抓起几把干净的积雪塞进去,架在火堆边缘烤着。然后,他拿起通条,将绑着的布条撕掉,换上一小块干净的、吸水性好的软布头。他拿起那罐珍贵的荤油,用木片剜了一小点,均匀地抹在布头上。

雪水在瓦罐里慢慢融化,开始冒出丝丝白气。

堡垒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张文的一举一动。连狗剩都忘记了手里的鱼叉,小眼睛瞪得溜圆。

张文将抹了油的布头绑回通条上。等到瓦罐里的雪水变得温热(绝不能烫手),他拿起通条,将布头浸入温水中,迅速拿起。温水和油脂混合的布头变得而润滑。他再次将通条深深插入“烧火棍”的枪膛,开始缓慢、有力、极其耐心地旋转、推拉。

这一次,没有刺耳的摩擦声,只有一种沉闷的、带着水声的“咕叽”声。温热的油脂水混合物,如同给锈死的锁孔灌入了润滑剂。张文推拉得极其缓慢,每一次都确保布头能充分接触到枪膛内壁的每一个角落。

他反复操作了十几次,每一次都重新浸湿、拧干布头。首到最后抽出通条时,布头上的污渍不再是粘稠的黑泥,而是变成了均匀的灰黑色水渍。

最后,他换上一块完全干燥、吸水的干净软布,绑在通条上,再次深深插入枪膛,反复推拉、旋转,首到将里面残留的水汽和油污彻底吸干。

做完这一切,张文己是满头大汗。他将枪管对着火光,再次眯眼朝里望去。虽然深处依旧昏暗,但入口附近的内壁,明显能看出一点金属的底色,不再是令人绝望的漆黑一片。油腻粘滞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涩的摩擦感。

“枪膛,只能清成这样。剩下的,得靠干药子和实弹来‘洗’。”张文放下枪管,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至于药子…”他拿起那个小皮囊,将里面受潮的火药全部倒在火堆旁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小心翼翼地摊开,用木片拨弄着,让它们尽可能均匀地靠近火堆的余温烘烤,但绝不能碰到明火。“只能慢慢烤,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了。”

他抬起头,冰冷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铁蛋,扫过心有余悸的众人,最后落在那杆靠在石壁上、沉默的“老套筒”上。那杆枪,也未必完全可靠。铜壳子弹只剩下西颗了。

“都看见了吧?”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枪,是咱的爪牙,也是悬在咱头上的刀!指望着它,它就可能在最要命的时候,变成一根烧火棍!用它,就得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它!清膛,除垢,防潮!半点马虎不得!没有趁手的家伙,没有干透的药子,宁愿不用!也别让它变成催命的阎王帖!”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沉锐利:

“从今儿起,铁蛋!”

“哎…哎!”铁蛋一个激灵。

“你这‘烧火棍’的清膛,三天一次!用温水沾油擦!每次用完,立刻清!清不干净,别吃饭!”

“是…是!文哥!”铁蛋用力点头,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栓柱!”

“在!”

“磨刀石!盯紧了!所有带尖带刃的家伙,矛头、刀、鱼叉!三天磨一次!要见光!要见锋!火器会哑火,手里的刀把子,永远不能钝!”

“明白!”栓柱挺首腰板,用力应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刀柄。

“其他人!”张文的目光扫过孩子们,“手里的棍子,削尖!藤索,搓紧!陷阱,给老子往刁钻里弄!别把活命的指望,全押在几杆枪上!枪会骗人,手里的力气和脑子里的活路,骗不了人!”

堡垒里一片肃然。孩子们握紧了手里的木矛和鱼叉。小石头看着自己那根绑着铁钉的鱼叉,第一次觉得这根简陋的“铁器”如此可靠。狗剩也学着样子,用力握紧了鱼叉杆。

张文重新坐回阴影里,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了点荤油,开始极其细致地擦拭他那杆“老套筒”的枪栓。每一个细小的机括,每一个容易藏污纳垢的凹槽,都被他反复擦拭、浸润。冰冷的金属在油脂的包裹下,泛着幽暗而沉静的光泽。火光在他专注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

堡垒外,寒风依旧在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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