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心理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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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心理的暗流

 

堡垒里的日子,像冻僵的河,表面上被新得的粮食和布匹硬生生凿开了一道口子,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

新粮食熬的糊糊,浓稠滚烫,带着谷物被煮开的朴实香气,温暖了冻得发僵的肠胃。孩子们捧着破陶碗,小口小口地啜吸着,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泛气儿。狗剩脚踝上缠着厚厚的新布绑腿,虽然缠得歪歪扭扭像裹了层树皮,但那股刺骨的寒风和冻疮钻心的疼,总算被隔开了一层。他满足地缩在角落里,抱着温热的碗,小口吃着,偶尔偷瞄一眼旁边小石头手里那根正在成形的鱼叉——一根笔首的白蜡杆子顶端,用坚韧的藤蔓紧紧捆扎着一枚寸许长的铁钉,钉尖在火光下闪着一点寒芒。这是堡垒里第一件真正带“铁器”的工具,简陋,却代表着一种新的可能。

丫蛋和招娣两个姑娘,正凑在火堆旁稍亮堂点的地方,埋头做着针线活。她们手里是那匹抢来的靛蓝粗布,颜色暗沉沉的。丫蛋正笨拙地给二豆那件破得露棉花的棉袄后背打补丁。粗大的骨针带着粗糙的藤线,艰难地穿透厚实的布料,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爬在棉袄上。

招娣则把一些更细碎的布条裁成窄长的条子,准备给其他孩子做绑腿。她低着头,抿着嘴,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要把所有的心思都缝进这布里。

栓柱坐在她们旁边不远的地方,手里拿着那块沾满黑色泥浆的磨刀石,正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打磨着他那把旧腰刀的刀背。腰刀的刃口上次己经磨过,这次他想把刀背也磨得平整些,这样用起来更趁手。刺啦…刺啦…青灰色的石面与钢铁摩擦,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音,黑色的泥浆不断被带出,又被他用破布擦去。

火光跳跃,映着他沉默的侧脸。他磨得很专注,但眉头却微微皱着,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并不完全在刀上。磨刀石那粗糙的摩擦声,丫蛋缝补布料的“噗嗤”声,还有招娣裁布时细微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本该是堡垒里难得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安宁,却让栓柱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停下了磨刀的动作,看着刀身上映出的、自己模糊变形的脸。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丫蛋手里那块靛蓝色的布片,那是正被缝到二豆破棉袄上的补丁。这布…是抢来的。那个穿皮袄的掌柜的,跑丢的伙计,还有那匹受惊跑掉的骡子…那些惊恐的脸,绝望的叫喊,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丫蛋,”栓柱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沉默。他眼睛没看丫蛋,依旧盯着自己手里的刀,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你说…咱这…跟胡子(土匪)有啥两样了?”

丫蛋正咬着牙用力把针从厚布里顶出来,闻言手一抖,骨针差点扎到自己手指头。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栓柱:“柱子哥…你…你说啥?”

招娣也停下了裁布的动作,有些不安地看过来。

栓柱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咱堡子里吃的粮,身上穿的布,还有这磨刀石…都是咋来的?是…是抢人家的啊!那商队的人,也没招咱惹咱…咱就滚石头,放枪,把人家东西抢了…咱…咱这不是胡子是啥?”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低下头,继续用力地磨着刀背,刺啦刺啦的声音更响了,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丫蛋和招娣都愣住了。堡垒里短暂的、被食物和温暖麻痹的安宁,被栓柱这几句话无情地撕开了一道口子。是啊,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她们手里缝着的布,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感觉,针线仿佛也变得格外滞涩。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和一丝不安。丫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继续缝补,只是动作更僵硬了,那“噗嗤噗嗤”的针线声,也带上了一种沉闷的意味。

招娣默默拿起裁好的布条,走到一个孩子身边,蹲下身给他缠绑腿。她缠得很慢,很紧,仿佛这样就能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也缠进去。

铁蛋正坐在另一边,用他那把磨得亮了些的剥皮刀,削着一根硬木棍,准备做矛柄。他听到了栓柱那几句低语,粗黑的眉毛拧了起来,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他“啪”地一声,把手里刚削下来的一块木片扔进火堆里,火星子噼啪爆开。

“切!胡子?”铁蛋的声音粗声粗气,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胡子抢钱抢娘们儿!咱抢啥了?就抢了点活命的粮食和破布!那帮子收山货的掌柜,有几个是好东西?压价压得跟刀子刮骨头似的!山里的皮子药材,到了他们手里,转手就是几倍的利!咱拿他点粮食布头,算个球!再说,咱也没伤人啊!文哥不是说了吗,这叫‘借’!懂不懂?借!”

他嗓门大,堡垒里的人都听见了。孩子们停下吃东西的动作,有些茫然地看着这边。小石头拿着他的鱼叉,不知所措。狗剩抱着碗,看看铁蛋叔,又看看低头磨刀不说话的柱子哥,小脸上满是困惑。

栓柱没抬头,也没反驳铁蛋,只是磨刀的动作更用力了,刺啦刺啦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疼。他心里的疙瘩,并没有因为铁蛋的话而解开,反而更沉了。借?有借无还,跟抢又有什么区别?那些商队的人惊恐逃窜的样子,像烙印一样烫在他心里。

堡垒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新粮食带来的暖意似乎被冲淡了,那靛蓝色的新补丁,此刻贴在破棉袄上,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块无声的耻辱标记。就连角落那块让工具重获“牙齿”的磨刀石,上面沾着的黑色泥浆,也仿佛带着洗不净的血腥味。

张文靠坐在石壁的阴影里,膝头横放着那杆“老套筒”。他闭着眼,像是在休息,但栓柱和铁蛋的对话,丫蛋招娣的沉默,孩子们茫然的注视,都清晰地落在他耳中,刻在他心里。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枪栓凹槽。

堡垒里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声、栓柱越来越刺耳的磨刀声,以及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抑。

晚饭时间到了。瓦罐里熬煮的杂粮糊糊散发着热气,但堡垒里却没了前几日的轻松。孩子们捧着碗,沉默地吃着,连吸溜糊糊的声音都小了许多。丫蛋和招娣默默地给大家分着糊糊,眼神低垂,不敢看人。栓柱端着碗,蹲在角落,食不知味。铁蛋则大口扒拉着,发出响亮的咀嚼声,像是在用行动证明自己问心无愧。

张文最后一个端起碗。他没有立刻吃,而是用木勺缓缓搅动着碗里浓稠的糊糊,目光沉静地扫过堡垒里每一个沉默的身影,扫过孩子们身上靛蓝色的新补丁,扫过栓柱脚边那块沾满泥浆的磨刀石,扫过小石头靠着石壁的那根绑着铁钉的鱼叉。

他放下碗,木勺和粗陶碗沿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堡垒里格外清晰。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他。

张文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没有看栓柱,也没有看铁蛋,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缓缓扫过每一张带着困惑、不安或强作镇定的脸。堡垒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都吃饱了?”张文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清晰地压过了火堆的噼啪声,压过了所有细微的呼吸声。

没人敢回答。孩子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栓柱端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连铁蛋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我知道,有人心里头不舒坦。”张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字字清晰,“觉得咱昨个儿干的事,跟胡子没两样。抢了人家的东西,心里头膈应。”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栓柱身上。栓柱只觉得那目光像两把冰冷的刀子,瞬间穿透了他,让他无所遁形,端着碗的手抖得更厉害,几乎要拿不住。

“膈应?”张文嘴角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自嘲,“谁不膈应?老子也膈应!老子也不想当这‘胡子’!”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众人心里掀起波澜。连铁蛋都愣住了,愕然地看着张文。

张文猛地抬手指向堡垒低矮的石墙口,指向外面那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酷寒和风雪:“可你们告诉老子!不这么干!咋整?!等着盐罐子彻底空了,伤口烂到骨头?等着粮袋子彻底瘪了,一个个饿死在开春前?等着冻掉脚趾头,烂掉耳朵,变成这白山黑水里的孤魂野鬼?!”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愤怒,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狭窄的堡垒里猛烈回荡,震得石壁上的灰尘簌簌下落!

“想活命!就得这么干!”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神锐利得如同淬火的钢针,狠狠钉在每一个人心上!“这是拿命换来的活路!没有第二条道儿!”

堡垒里一片死寂,只有张文粗重的喘息声和火堆不安分的噼啪声。孩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小脸煞白。丫蛋和招娣紧紧抱在一起。栓柱低着头,碗里的糊糊己经凉了。

张文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强迫自己压下那股翻腾的暴怒。他的声音重新低沉下来,却带着更加不容置疑的冰冷和决绝:

“都听好了!也给老子记到骨头里去!”

他竖起一根粗糙的手指,目光如电:

“第一!咱不抢好人!不抢那些跟咱一样,土里刨食、勒紧裤腰带过活的苦哈哈!咱抢谁?抢那些进山搜刮的!皮货商,药材贩子!他们压的是山民的价,赚的是带血的利!他们的货,是山里人的骨头熬出来的油!”

他顿了一下,手指猛地指向角落里堆放的粮食袋和布匹:

“第二!只拿咱活命的东西!粮食!盐巴!布匹!药!别的,金疙瘩银元宝,看见了也给老子当没看见!谁要是手贱,敢摸人家的钱褡子(钱袋),敢动不该动的心思,老子这杆枪,”他拍了拍膝边的“老套筒”,发出沉闷的声响,“第一个崩了他!绝不二话!”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带着一种深沉的、刻骨的寒意:

“第三!别忘了咱是咋到这山沟沟里的!是被逼的!是被那世道!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天!给活活逼进来的!咱不是天生就想当‘胡子’!咱只是想在这鬼地方,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血沫的腥气,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觉得心里头过不去的,”张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低沉,却冰冷依旧,目光最后落在栓柱低垂的脑袋上,“就想想狗剩脚上那冻疮!想想空了的盐罐子!想想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滋味!想想外头的风雪!想想那些黑风岭里,巴不得把咱连骨头都嚼碎的真胡子!”

他不再说话,重新坐回石壁的阴影里,端起那碗己经凉透的糊糊,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咀嚼的声音在死寂的堡垒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一种野兽撕咬猎物般的凶狠。

堡垒里,只剩下这凶狠的吞咽声,和火堆燃烧的噼啪声。栓柱端着碗,手己经不抖了,但碗里的糊糊却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胃里。张文的话,像烧红的烙铁,带着血腥味和刺骨的寒意,一个字一个字地烫进了他的脑子里。好人…坏人…活命…被逼的…他混乱的思绪被这些冰冷的词语强行梳理着,撕扯着。

铁蛋低下头,继续扒拉碗里的糊糊,但咀嚼的动作慢了许多。他脑子里回响着张文那句“老子也膈应”,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文哥心里也不是石头做的。

丫蛋和招娣默默地拿起针线,继续缝补。靛蓝色的布片贴在破棉袄上,针脚依旧歪歪扭扭,但她们的眼神里,少了几分茫然,多了几分麻木的坚韧。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文哥的话,像一道无形的命令,压过了心底那点微弱的道德涟漪。

狗剩抱着空碗,蜷缩在角落里。他不太懂大人们那些复杂的话,但他听懂了“活命”和“冻疮”。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脚踝上厚实的新布绑腿,又摸了摸旁边那根绑着铁钉的鱼叉。冰凉的铁钉尖让他打了个哆嗦,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他看看角落里那块沾满泥浆的磨刀石,又看看文叔膝头那杆冰冷的“老套筒”。活下去,就得有这些硬东西。他懵懂的小脑袋里,这个念头无比清晰。

刺啦…刺啦…

栓柱再次拿起了磨刀石,开始打磨他的腰刀。这一次,磨刀的声音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有节奏的韵律。刀身在青灰色的石面上来回推拉,黑色的泥浆不断被刮下。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努力磨去心头上那层名为“愧疚”的锈迹,露出里面冰冷的、只为生存而存在的钢铁本质。

堡垒外的风雪似乎更紧了,呜咽着拍打着石壁。堡垒内,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沉默而坚硬的脸庞。道德的困境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原始、更强大的求生本能,如同磨刀石打磨铁器一般,硬生生地压进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覆盖上一层名为“必须如此”的冰冷寒霜。那靛蓝色的新补丁,在火光下,依旧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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