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雨势稍歇，却并未停歇，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将临州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街道泥泞不堪，行人稀少，个个行色匆匆。
沈宅破败的杂院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不合身粗布短褐、身形略显单薄的“少年”低着头走了出来。他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略显秀气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纤细却沾满泥泞的脚踝，踩着一双同样沾满泥浆的草鞋。背上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包袱，里面似乎只有几件单薄的衣物。
这便是沈砚。
她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寒门学子的步态，肩膀微微内收，步伐略显拖沓，带着一种底层少年特有的瑟缩和局促。心跳如同擂鼓，每一次踏在泥泞街道上的声音都仿佛被无限放大，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斗笠下，她的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猎鹰，飞快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个投向她的目光，都让她脊背瞬间绷紧，手心渗出冷汗。
这是她第一次以男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之上。
临州城的当铺，大多集中在城西相对杂乱些的街市。沈砚的目标，是其中一家门面不大、名为“兴隆质库”的老字号。选择这里，是因为它位置相对偏僻，掌柜据说是个只认钱不认人、口风还算紧的生意人。风险在于，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也更容易碰到麻烦。当她终于站在“兴隆质库”那扇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油腻的木门前时，衣衫己被雨水和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心脏的狂跳，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灰尘味和旧物腐朽气息的古怪味道扑面而来。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瘦削老头，正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慢悠悠地拨弄着算盘珠子。听到门响，老头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像探照灯一样在沈砚身上扫了一圈。
“当什么？”老头的声音干涩沙哑，没什么情绪。沈砚走到高高的柜台前，需要微微踮脚才能勉强与那目光平视。她刻意将嗓音压得又低又哑，模仿着变声期少年的粗嘎：“掌柜的，死当。”说着，她从怀中掏出那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小包，解开，将里面的白玉簪和赤金耳环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那层厚厚的、油腻的木板（朝奉板）上。
老头伸出枯瘦的手指，拿起玉簪，对着油灯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接着拿起金耳环，用指甲掐了掐，又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下。整个过程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冷漠。
“玉质还行，水头不足，有暗裂。簪头雕工粗陋，不值钱。”老头放下玉簪，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金耳环，成色不足，分量太轻，熔了也就几钱金子。”他抬起眼皮，再次看向柜台下那个被斗笠遮住大半张脸、身形单薄的“少年”：“死当？活当？”
“死当。”沈砚的声音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活当需要赎金，她根本没有赎回的希望。
老头又拨弄了一下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玉簪，算你五两。金耳环，算你三两。一共八两银子。要现钱还是兑票？”他的报价极其刻薄，远低于这两件首饰的实际价值。沈砚的心猛地一沉。八两！虽然比她预想的还要低，但……这几乎是母亲救命钱的全部希望！她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愤怒和屈辱如同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知道对方在压价，知道这是趁火打劫，可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她甚至连抬头据理力争的勇气都没有，生怕暴露了自己过于清秀的眉眼。“要…要现钱。”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努力不让声音发抖。老头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回答，面无表情地从柜台下摸出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和一小串铜钱，叮叮当当地数了八两，推过朝奉板。“点点。死当无悔，出了这个门，概不负责。”语气冰冷，毫无人情可言。
沈砚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将那点带着冰冷金属质感的银钱抓在手里。沉甸甸的，却像烙铁一样烫手。这是典当了母亲最后念想换来的钱！她看也没看，胡乱塞进怀里。老头慢悠悠地扯下一张当票，在上面潦草地画了几笔，丢了过来。沈砚接过那张薄薄的、散发着劣质墨水和霉味的当票。上面用鬼画符般的当铺专用字体写着当品和金额，还有“兴隆质库”的红戳。她只看了一眼，便将这张如同耻辱证明般的纸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捏碎。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重新投入门外冰冷的雨幕中。
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眼角无声滑落的滚烫液体。她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首，一步步走入泥泞的街道。斗笠下，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在屈辱和绝望的浇灌下，燃烧得更加炽烈。
八两银子！这便是母亲柳氏半生珍视的念想，在冰冷世道中换来的价值！这便是“沈砚”之路启程的第一笔，沾着血泪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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