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如墨，裹挟着破败杂院里的每一寸空气。雨水敲打屋顶残缺瓦片的声响，单调而冰冷，如同永无止境的丧钟。土炕上，柳氏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声，沈青柏压抑的、带着恐惧的抽噎，还有几位老仆因寒冷和绝望发出的细微呻吟，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夜曲。
沈青梧——不，此刻起，她必须在灵魂深处烙印下这个名字——沈砚，静静地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前。黑暗中，她看不见自己写在纸上的那个名字，但墨迹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冰冷的决绝。
“沈砚”。
这两个字，是凿开绝壁的钢钎，是斩断过往的利刃，也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它意味着抛弃女儿身份带来的一切庇护（尽管那庇护己荡然无存），意味着踏入一个对女子而言绝对禁忌、步步杀机的领域。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油灯早己熄灭，但沈砚的眼中却燃着两簇幽暗却永不熄灭的火焰。福伯那不足三两的碎银铜钱就放在桌上，旁边是那本冰冷的《昭明律疏》和承载着父亲期望的《策论辑要》。这点钱，是悬在母亲生命线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沈砚”之路启动的唯一资本。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她在黑暗中无声地重复着方才对福伯的承诺。这承诺重若千钧。一个刚刚失去一切、连立锥之地都没有的“罪眷”，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如何在这冰冷的世道中，在三日之内，变出救命的银子？去偷？去抢？还是……去求？
二叔沈知廉那张虚伪贪婪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周知府那评估物品般的漠然眼神再次刺痛她的神经。求他们？无异于自取其辱，甚至可能招致更深的灾祸。那些昔日的亲朋故旧？家变之时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早己说明一切。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不过一夜，她己尝尽。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
她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看”到藤箱里那几件母亲压箱底的旧物。其中，有一支成色尚可的白玉簪，是母亲柳氏当年陪嫁之物，虽非价值连城，但玉质温润，雕工也算精巧。还有一对小小的赤金耳环，分量很轻，却是母亲仅剩的、未被衙役搜刮走的贴身首饰。
挡掉它们！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入沈砚的心脏。这是母亲仅存的、带着过往温暖回忆的物件。当掉它们，如同剜掉母亲心头最后一块肉。可是……母亲的命！高烧不退，气息奄奄，若再无良医诊治，后果不堪设想！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父亲朱笔批注的字迹在脑中闪过，带着沉痛的重量。沈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她摸索着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藤箱边，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惨白闪电，迅速而准确地翻找出那支玉簪和那对金耳环。冰凉的玉石和金属触感，让她指尖微颤，随即被她紧紧攥住，仿佛要将那点凉意也化作力量。
她回到桌边，将两件首饰小心地用手帕包好，塞入怀中，紧贴着剧烈跳动的心脏。然后，她拿起桌上那点可怜的银钱，走到福伯身边。老仆蜷缩在墙角，似乎睡着了，但紧锁的眉头和不时发出的呓语，昭示着他内心的煎熬。
“福伯。”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
福伯一个激灵，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大…大小姐？”他下意识地还称呼着旧日的称谓。
“这是家里所有的钱了。”沈砚将碎银铜钱塞进福伯枯瘦的手里，“天一亮，立刻去请大夫。城南回春堂的孙大夫，听说医术尚可，诊金或许不会太贵。告诉他，是沈通判…是沈家的急症，务必请他尽快前来！”她刻意点出父亲昔日的官职，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唤起医者的恻隐之心或对清官的敬意。
“大小姐，这…这点钱怕是不够孙大夫的出诊费啊…更别说抓药了…”福伯握着那点微薄的银钱，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知道不够。”沈砚的声音平静无波，“你先去请人。剩下的钱，我去想办法。无论如何，先把大夫请来！”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让福伯下意识地点头应承：“是…是，老奴天一亮就去！”
安排好最紧急的事情，沈砚不再言语。她回到桌边坐下，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雪地里孤傲的青竹。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假寐的状态。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酸痛，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高速运转着。她在黑暗中梳理着即将到来的每一步：如何伪装？去哪家当铺？如何应对掌柜的盘问？当票如何隐藏？换来的钱如何分配？母亲若醒来，如何面对？如何解释“沈砚”的计划？还有那最致命的障碍——“身家清白”的科举资格……
千头万绪，如同乱麻，缠绕着冰冷的现实和滚烫的杀机。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每一个微小的破绽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时间在冰冷的雨声中一点点流逝。黑暗似乎永无止境，但沈砚知道，黎明终会到来。而她，必须在黎明之前，将“沈砚”这把淬火的利刃，磨砺出第一道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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