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两江总督杨廷鹤，这位取代了曹汝贞位置的封疆大吏，此刻脸上再无半点数月前接印时的意气风发。他焦躁地在猩红地毯上来回踱步，官靴踩在厚绒上，发不出一点声音，却更显心浮气躁。桌上，几份密报被揉捏得不成样子。
“查！还在查！”杨廷鹤猛地停步，一掌拍在紫檀桌面上，震得茶盏乱跳，“那个姓沈的女人都被圈在京城当菩萨供起来了，她留下的那些爪牙，还在江南的地皮上像鬣狗一样嗅来嗅去！平江府的账！松江府的仓！连十几年前的老黄历都被翻出来了！她到底想干什么？！非要把江南的天捅个窟窿才肯罢休吗？！”
下首坐着的心腹幕僚，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者，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东翁息怒。沈砚虽困于京城，但她留下那套以‘漕工子弟识字班’为幌子、串联起来的眼线，如同附骨之疽，难以根除。这些人…不要钱，不要官，就认一个‘沈主事’！她当初在江宁码头、在运河纤夫棚里撒下的种子，如今…己成荆棘了。”
“荆棘？”杨廷鹤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狠戾，“那就连根拔！找几个刺头，寻个由头，安上通匪或抗漕的罪名，杀一儆百！我就不信，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还镇不住这些泥腿子的心！”
幕僚摇摇头，眼中忧虑更深：“东翁，不可！沈砚虽困，余威犹在。陛下对她态度暧昧不明，此时贸然动她的人，恐授人以柄。况且…”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京里那位首辅大人…对江南的动静，似乎…不太满意了。”
“张弼？”杨廷鹤脸色一变，踱步的动作彻底僵住。张弼，当朝首辅，清流领袖，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能在曹党倒台后坐上这总督之位，张弼的暗中支持至关重要。可如今…“平江府那笔‘溢耗’…难道己经…”
“瞒不住的。”幕僚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一份薄薄的抄件，推了过去，“这是都水司刚发往京城的例行呈报，里面夹带了平江府今冬漕粮损耗的初核…数字，对不上我们报上去的。”
杨廷鹤一把抓过抄件，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这…这如何是好？张相那边…如何交代？”他声音都带了颤音。平江府那笔钱，大半是孝敬了京中几位清流大佬的门路，用以稳固他这总督之位！如今被沈砚的旧部捅出来，简首是釜底抽薪！
“当务之急，是灭火！”幕僚眼中精光闪烁，“平江知府是张相门生，他若出事，牵一发动全身！必须把这事按下去！让沈砚留在江南的那些眼睛…永远闭上！”他做了一个向下切的手势，“而且要快！要干净！最好…能借刀杀人！”
“借刀？”杨廷鹤眯起了眼。
“漕粮转运，素来是漕帮和官府共管。损耗有差，为何不能是漕帮监守自盗？”幕僚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找个够分量、又和沈砚有旧怨的漕帮堂口…比如，当初在江宁码头被她端了赌档、折了兄弟的‘黑水蛟’…让他们去平江府‘闹一闹’。等闹出了乱子，死了人…东翁再以雷霆手段平乱，既除了隐患，又得了平乱之功，在张相面前也有了交代。至于死几个漕帮混混，踩死几个沈砚留下的泥腿子…谁会追究？”
雅间内，烛火摇曳，将两人密谋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扭曲的鬼影。
京城，沈府。
沈砚并未安寝。她披着一件素色外袍，独自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卷宗，而是一幅刚刚绘就的《千里漕河纤夫图》。昏黄的灯光下，墨色淋漓，笔触沉郁。画中，嶙峋的河岸，浑浊的河水，最刺目的，是那些匍匐在泥泞中、肩勒粗绳、身形佝偻如虾的纤夫。没有面目，只有一个个被苦难压垮的、模糊而沉重的背影。
她提笔蘸墨，在画卷空白处悬停。墨汁凝聚，将滴未滴。
“咚…咚咚…”
极轻微、极有节奏的叩击声，突兀地从紧闭的窗棂处传来！
沈砚执笔的手猛地一顿！墨滴“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黑，如同不祥的污迹。
不是风！这叩击的节奏…是江宁码头纤夫传递紧急讯号的暗号！
她放下笔，无声地起身，脚步轻得像猫，走到窗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侧耳倾听。窗外只有呜咽的风声。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搭上窗栓，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带着深秋的肃杀。窗外空无一人，只有庭院里摇曳的树影。就在她凝眸细看时，一道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屋檐阴影处滑落，单膝点地，跪在窗下冰冷的石阶上！
来人一身夜行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他气息微喘，显然长途奔袭，耗费了极大心力。
“主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江宁口音特有的沙哑和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惶，“江宁…出事了！”
沈砚的心猛地一沉！她认得这双眼睛，是“老根叔”的儿子，江小鱼！当初在江宁码头识字班，最机灵也最重情义的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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