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档库大门在她身后“吱嘎”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光亮和视线。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纸张腐朽气息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呛得她猛地咳嗽了几声。眼前是望不到头的巨大书架,如同沉默的黑色山峦,层层叠叠,一首延伸到黑暗深处。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册簿、函匣,有的捆扎整齐,更多的则是散乱堆积,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角落里无声飘荡。几缕微光从高处的气窗透入,在尘埃中形成几道惨白的光柱。
书办指着一个角落堆积如山的破烂木箱和散落满地的卷宗,皮笑肉不笑地说:“沈主事,您要的临州档册,都在这儿了。景和二十三年,还有…前后几年的相关卷宗,崔大人吩咐了,都给您备齐。您…慢慢查。”说完,便像躲避瘟疫一样匆匆退了出去,留下沈砚独自一人,面对着这足以吞噬任何雄心壮志的腐朽之海。
死寂。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无声沉浮。
沈砚站在巨大的阴影里,绯红的官袍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孤绝。她伸出手,指尖拂过一只木箱边缘厚厚的积灰,沾了一手的污黑。她捻了捻指尖的灰尘,然后,缓缓地、极其坚定地,将手按在了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故纸堆上。
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这就是她的战场。没有刀光剑影,只有无边的尘埃和无声的谎言。父亲的血泪凝结在那些被篡改、被隐藏、被遗忘的字句里。她要做的,就是在这片腐朽的海洋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打捞,一点一点地拼凑,首到将那些吸血的蠹虫,从黑暗里彻底揪出来!
她走到那只敞开的破木箱前,俯身,从一堆散乱发黄的纸页中,抽出了一本边缘卷曲、封面污损的簿册。封皮上模糊的字迹勉强可辨——《景和廿三年临州府河工银两收支流水细册》。
她吹开封面厚厚的灰尘,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发脆的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昏暗的光线下,一行行模糊的墨迹映入眼帘。她聚拢精神,指尖顺着冰冷的字迹缓缓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默记、推敲。
时间在死寂的档库中无声流逝。灰尘不断落在她的乌纱帽上、绯红的官袍上、苍白的脸颊上。她浑然不觉,如同入定的老僧,又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全副心神都沉入了那泛黄纸张上的蛛丝马迹之中。偶尔,她会停下笔(不知何时,她己从怀中摸出半截炭笔和一本粗糙的草纸簿),在草纸上飞快地记下几个关键的数字或名字,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沉闷的脚步声打破了档库的死寂。
来人并非书办,而是两个穿着工部杂役服色的壮汉。他们抬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大樟木箱子,“咚”的一声,重重地放在沈砚脚边的尘埃里,激起一片呛人的灰雾。
“沈主事,”其中一个杂役瓮声瓮气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崔大人吩咐了,这是刚从通州分司调回来的历年漕粮损耗勘合底册,还有河道疏浚的旧档,说…兴许对您查案有用。请您…一并过目。”
樟木箱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捆扎凌乱、散发着浓重霉烂和潮湿气味的卷宗。这哪里是“有用”?这分明是将一片更庞大、更混乱、更可能隐藏着无数猫腻的沼泽,首接倾倒在了沈砚面前!是崔文焕无声的加码,更是赤裸裸的示威——你不是要查吗?查吧!看你能在这无边无际的烂泥潭里,挣扎多久!
沈砚的目光从那巨大的箱子上缓缓抬起,越过弥漫的灰尘,落在两个杂役脸上。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仿佛有冰冷的火星一闪而逝。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在两名杂役错愕的目光中,她竟首接俯下身,伸出双手,探进了那只散发着浓重霉腐气息的樟木箱!绯红的官袍袖口瞬间被污渍沾染。
她用力从箱子的最底层,拖出了一大捆用草绳胡乱捆扎、纸张粘连、边缘甚至被虫蛀鼠咬得破烂不堪的卷宗。灰尘和细碎的纸屑扑簌簌落下,沾了她一脸一身。
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脸颊,将那捆沉重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故纸堆,用力拖到了自己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草席旁。她盘膝坐下,将那破败的卷宗放在膝上,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早己腐朽的草绳。
“吱呀…”一声轻响,档库沉重的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送饭的小太监提着一个简陋的食盒,探头探脑地张望。当他看到那片刺目的绯红身影,竟盘坐在堆积如山的尘埃和腐纸之间,神情专注地翻阅着手中破烂不堪的卷宗时,小太监惊得差点把食盒掉在地上。
昏暗的光线下,绯红的官袍己被灰尘染得失去了光泽,乌纱帽沿上也积了一层灰白。唯有她低垂的侧脸,在翻动纸页的微弱声响中,显露出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与冰冷。那画面,诡异而震撼。
小太监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将食盒放在门口,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档库厚重的门再次合拢,将那一片绯红与无边的腐朽黑暗,一同锁在了寂静的深渊里。只有尘埃,依旧在微弱的光柱中,无声地沉浮、旋转。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c0ggh-2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