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莲跟着逃难的队伍走了三天,脚底板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痂。自打那天在市集得罪了王家少爷,没人愿意跟她搭话。难民堆里有个穿补丁褂子的婆娘,偷偷塞给她半块硬饼:“妮子,不是婶子心狠,你惹的可是阎王啊!昨天夜里,王家的狗腿子就骑着马在官道上晃,打听有没有个脸上带泥的逃难丫头……”
阿莲攥着硬饼,手指冻得发紫。她知道,自己成了这群人的催命符。前天晚上,有个汉子想分她一口热汤,立刻被他婆娘揪着耳朵骂:“想把王家的人引来刨咱们祖坟吗?”如今她走到哪,哪就空出个圈,连最饿得慌的小孩都躲着她,眼里是跟大人一样的惊惧。
这天傍晚,队伍走到青弋江边。江水涨了春潮,浑浊的浪头卷着枯枝往下冲,呜呜咽咽的像哭丧。同村的王大叔忽然指着她喊:“就是她!王家要找的就是她!带着她咱们都得死!”
几个汉子围上来,脸上是麻木又凶狠的光。阿莲吓得往后退,脚踩在滑溜溜的泥地上:“大叔,我没惹事……是他们先抢人的……”
“抢人?抢你是给你脸!”李婶尖叫着扑上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你要不招事,王家的人能追着咱们跑?我们拖家带口的,凭啥给你陪葬?”
阿莲被拽得头皮发麻,看见王大叔手里攥着根扁担。她想喊救命,可难民们都远远躲着,没人看她。冰冷的江水漫上脚踝,她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别……别推我下去……”她哭着求饶,声音被江风吹得七零八落。
“推下去!”王大叔低吼一声,扁担狠狠砸在她背上。阿莲尖叫着往后倒,冰冷的江水瞬间灌进嘴里,呛得她肺都要炸了。她在水里扑腾,看见岸上的人影子越来越小,浑浊的浪头裹着她往下游漂,刺骨的寒意从西肢百骸涌上来,意识渐渐模糊。
也不知漂了多久,她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岸边拽。阿莲呛咳着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那个救过她的、穿素色衣裳的姑娘,沈研冰。
沈研冰浑身都湿了,手里攥着根树枝,额前的碎发滴着水:“抓紧了!”她咬着牙把阿莲拖上岸,两人都瘫在泥地里喘气。
凛冽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刀子,刮过破败的江神庙。庙门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任由寒风长驱首入。角落里,沈研冰背靠着冰冷的、布满蛛网的泥塑神像底座,蜷缩成一团。她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夹袄根本抵不住这透骨的严寒,嘴唇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着,脸色苍白得像蒙了一层霜。她试图运转内息驱寒,但连日奔波加上本就虚弱的底子,那点微弱的热气杯水车薪。
阿莲缩在离她几步远的另一个角落,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她偷偷看着沈研冰,看着她那毫无血色的脸,看着那紧抿着却控制不住哆嗦的、冻得发紫的嘴唇。火光早就灭了,只剩一点点灰烬的余温,比这庙里的温度高不了多少。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在残破的庙宇间凄厉地呼啸。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比这寒风还要刺骨,瞬间攫住了阿莲的心。她想起了那些冷漠的、嫌弃的眼神,那些紧闭的大门,那些呵斥驱赶的声音……“没人要的破烂”、“滚远点,别死在这儿脏了地方”……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一个被丢弃的包袱,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走到哪里都招人嫌的累赘。天大地大,真的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除了眼前这个人。
这个把她从冰冷的江水里捞出来的人。这个虽然也冷着脸,却给了她一碗热汤、一块硬饼子,还让她在这破庙里避风的人。这是她溺水时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是她在这冰冷刺骨的世界上,感受到的最后一点……或许是错觉的暖意?
看着沈研冰那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她在寒冷中微微颤抖的、倔强又脆弱的身影,阿莲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哇——!!!”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猛地撕裂了庙里的死寂,把沈研冰都惊得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阿莲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抽了一下,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了沈研冰面前!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磨破了她的膝盖和手掌,她也浑然不觉。她扑得太急,上半身几乎是摔倒在沈研冰脚边,然后不管不顾地首起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咚”地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姑娘!恩公!求求你!求求你收留我吧!” 阿莲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小兽般的绝望哀鸣。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冲刷出两道狼狈的痕迹。她仰着头,死死盯着沈研冰那双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
“我……我给你当牛做马!我什么都能干!洗衣做饭!劈柴挑水!缝缝补补!脏活累活我都不怕!我吃得少!真的吃得很少!”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急切地推销着自己仅剩的价值,仿佛这是她最后活命的筹码。
“恩公!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她用力拍着自己单薄的胸口,“我……我没地方去了!真的没地方去了!所有人都不要我!我爹娘死了……亲戚……亲戚也当我是丧门星……刚才那些人你也看到了……他们恨不得我死在外面……” 巨大的悲恸让她几乎喘不上气,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只有你!只有你救了我!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唯一肯拉我一把的人了!” 阿莲的眼神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巨大的恐惧,仿佛沈研冰下一刻的拒绝,就是她的死刑判决书。
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抱沈研冰的腿,而是死死抓住了沈研冰冷得像冰块的、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哆嗦了一下,却抓得更紧,仿佛那是她生命唯一的锚点。
“你要是不收留我……” 阿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她猛地扭头看向庙外那漆黑如墨、寒风呼啸的夜色,指着远处隐隐传来水声的方向,那是冰冷刺骨的江水!
“你要是不收留我……我……我就跳回江里去!!” 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扯出来的,“反正……反正也是个死!与其冻死饿死在街头,被人像野狗一样踢开……不如……不如让我干干净净地死在你救我的地方!省得……省得再脏了别人的眼!”
她说完,竟真的作势要爬起来往庙外冲!那份决绝和疯狂,绝不是装出来的。那是走投无路之人最后的、绝望的呐喊,是用死亡作为最后砝码的孤注一掷!她知道,除了眼前这个同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曾对她伸出手的人,她真的无处可去了。她是个没人要的破烂,但哪怕只能当牛做马,她也想抓住这根唯一的稻草!否则,就只有沉入那冰冷的江底,一了百了。
沈研冰被她抓着手,那冰冷的指尖似乎也被阿莲滚烫的眼泪和绝望的力道灼了一下。看着少女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濒死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以死相逼的决绝……沈研冰那因为寒冷而几乎麻木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她太熟悉这种绝望了,熟悉到……感同身受。
沈研冰抹了把脸上的水,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身边不缺下人。”
“那我干啥都行!”阿莲抓住她的衣角,像抓住救命稻草,“我会采药,会缝补,还会喂猪……你让我干啥都行!不然我活着也是被人害死,还不如刚才死在江里!”她越说越激动,又想往江边爬。
沈研冰一把拉住她,看着她冻得通红的脸和眼里死也不放的执拗,叹了口气。这妮子跟她小时候有点像,都是被逼到绝路了,眼里却还燃着点不肯灭的火。“起来吧,”沈研冰的声音软了些,伸手把她拉起来,“地上脏。”
阿莲愣了愣,不敢相信。
“我收留你,”沈研冰拍了拍她身上的泥,眼神认真,“但不是让你当牛做马。你叫我研冰就行,我叫你阿莲。往后咱们一起走,有口吃的分你一半,有个难处互相帮衬。别再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听着别扭。”
江风还是很冷,但阿莲觉得心里头暖烘烘的。她看着沈研冰素净的脸,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下来,这次却是热的。她不知道跟着这个姑娘会走到哪,但她知道,至少现在,她不用再怕被人推进冰冷的江水里了。沈研冰从包袱里翻出件干衣裳递给她,自己则拧着湿漉漉的裙角,望着远处沉沉的暮色。阿莲紧紧抱着衣裳,像抱着全世界,小声说:“研冰姐……”
“嗯?”
“谢谢你。”
沈研冰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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