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非锃亮的车钥匙在昏黄路灯下画着圈，细碎雪粒绕着金属挂件飞舞。他突然将脸凑到林夕眼前，热气喷出白雾几乎糊上对方冰冷的眼镜片：“再磨蹭下去，那些美女的天鹅颈都该被前排的狼崽子们看光了！我发誓，要是占的座位被人撬了——” 他拉长尾音，眼神促狭地扫过林夕绷紧的唇线，“你就得兑现两个承诺！” 车钥匙叮当作响，“要么给兄弟我领个嫂子，要么让你家吴妈的糖醋排骨管我一个月饱！”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林夕一言不发，只是抬手将脖颈间那条深灰色羊绒围巾扯得更紧了些，冰冷的指尖隔着布料触碰到那块同样冰冷的表壳。他不再理会欧非的聒噪，转身径首朝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 1号演播厅走去。厚重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他墨色大衣利落的剪影和身后欧非蹦跳的身影，像一幅流动的皮影戏。靴底踩在刚积起的新雪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噗呲”声，每一步都像是在踏碎凝固的寂静。
演播厅入口处执勤的学生拿着登记簿，目光有些发愣地在两人交上来的证件和林夕那副线条冷峻、镜片反射着场馆内迷离光线的钛合金眼镜（镜腿的暗纹此刻几乎无法辨识），以及欧非身上印着夸张涂鸦的亮色羽绒服和随着动作晃动的卡通熊猫挂件之间来回游移。
“学长请进！”学生涨红了脸，忙不迭地放行。就在林夕迈步踏入那片喧嚣与暖流之前的最后一瞬，他习惯性地偏了下头，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再次投向斜侧方那个色彩斑斓的公告栏。在众多晃动的海报和通知边缘，迎新晚会巨大的节目单在门口灯光的映照下依旧清晰。粉色的、画着那颗爱心的荧光笔迹，固执地圈着那个名字——“M舞蹈社——《冬日暖光》”。而在那行细小的演出人员名单里，被精心描摹过的“苏念雪”三个字，像冬日雪地上悄然绽放的三点红梅，不期然地撞入他的眼帘。胸口那个位置，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无声的嗡鸣——是她？今早雪地里抱着沉重道具箱踉跄跑过的丸子头女生？是……那个铃声的主人？一股极其微小的电流顺着记忆爬升。
推开那扇沉重隔音的橡木大门，滚烫的、混杂着人体热度、香水、塑胶地板和汗水气息的浪潮猛地拍打过来，几乎让人窒息。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到足以撼动胸腔的低音炮轰鸣，以及上千名观众毫无保留的尖叫和欢呼汇成的声浪，瞬间将门外那个寂静的冰雪世界彻底隔绝。
眼前是一片沸腾的光影海洋。舞台上方巨大的环形射灯疯狂旋转，切割开空气的浓郁烟雾，将整个空间分割成无数晃动的彩色碎片，斑驳陆离。前排位置早己被狂热的学生占满，各种挥舞的荧光棒和闪烁着偶像名字、符号的灯牌此起彼伏，汇聚成一片摇曳的光海。两侧巨大的LED屏幕实时投放着后台的紧张景象：有人在慌张补妆，粉饼差点飞进眼睛；有人在紧张地默念台词，嘴唇无声翕动；有人做着最后的拉伸，绷紧的肌肉线条在灯光下清晰可见。混杂在声浪里的还有导播急促的指令、对讲机刺耳的电流噪音、工作人员扛着器材箱在狭窄通道奔跑的碰撞声、二楼看台还不断有人涌入寻找座位的喧哗……整个空间像一座充满蒸汽和高温的巨大机器，充满了原始躁动的生命力。
林夕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这种极致的混乱无序是他精密世界里的“熵增”。他避开一个扛着反光板冲过来的工作人员，首接伸手揪住还在兴奋左顾右盼的欧非的后领子（羽绒服的帽檐差点盖住欧非的视线），硬生生将人拖到自己目标的前排位置，按进预留的座椅里——中间偏右，正对着舞台延伸台，视野极佳。
刚坐下，前排一群女生毫无预兆地爆发出能刺穿耳膜的尖叫。LED大屏上，镜头捕捉到了一位候场的女生——张璐璐。她正微微扬着头，纤细的手指仔细调整着耳垂上那颗水滴形珍珠耳坠的卡扣，镶钻的银托在灯光下晃出刺目的光晕。特写镜头下的皮肤光洁无瑕，精心勾勒的眉眼精致得像杂志封面的精修图，每一根卷曲的发丝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矜贵，水蓝色的亮片演出服在聚光灯预备光线下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橱窗里最昂贵的芭比娃娃。
“醒醒魂！”欧非带着热气的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林夕肩上，几乎将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拍出来，“张大小姐的压轴独唱开始了！这可是明天校园论坛爆帖预定！”欧非的声音在一片尖叫中显得格外兴奋。
话音未落，整个大厅的顶灯骤然熄灭，如同被拉下的黑色幕布。浓稠的黑暗瞬间降临，只有舞台正中央，一道追光灯如同凭空劈下的圣光，精准地笼罩在缓缓升起的圆形升降台上。在所有人的屏息仰望中，张璐璐踩着至少有十厘米的透明水晶细高跟，如同骄傲的天鹅般立于光柱中心。那身剪裁完美、在黑暗中依然流淌着水波纹光泽的长裙随着她优雅的旋转，荡漾起粼粼波光，仿佛是海底深处打捞上来的蓝宝石。
前奏响起，她抬手握住麦克风，清澈甜美又不失技巧的嗓音穿透层层音浪，唱起一首榜单大热的情歌。歌词字字句句都粘腻着热恋的气息。前排瞬间变成了她专属的后援会，写着她名字的灯牌疯狂舞动，尖叫声汇成一股音浪，差点掀翻厚重的隔音天花。
她唱完主歌高潮部分，音乐巧妙地转换，舞台灯光也随之变幻，调成了梦幻的淡紫罗兰色调。她微微侧头，喘息间朝着观众席的方向，做了个完美偶像式的飞吻动作，惹得下面的拥趸更加疯狂。第二首歌的风格更缠绵深情，她将每个转音都处理得格外华丽而技巧十足，眼神像带着钩子般扫过前排观众，熟练地掌控着现场的气氛和节奏。当最后一个音符颤巍巍地消失在空气中，顶灯刷地全亮。张璐璐仪态万千地提起巨大的蓬松裙摆，360度完美致谢，脸上挂着得体又迷人的胜利微笑。在如雷的掌声和经久不息的欢呼声中，她踩着那双象征身份的水晶高跟，身姿摇曳地走下升降台，裙摆拖曳着长长的碎钻光影，如同一条蓝色的星河遗落在身后。镜头捕捉到她进入后台通道口的最后一瞥，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那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声都带着节奏和力量。
整个舞台陷入短暂的暗场衔接，只有大屏幕还散发着幽幽蓝光。镜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滑过了喧嚣的后台角落。一个身影与周围忙碌的补妆和检查道具的气氛格格不入。
苏念雪正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做着单腿前伸的侧压。她只穿着一件简洁的奶油白色针织吊带，流畅的肩颈线条和精致的锁骨在并不明亮的后台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领口处一圈立体的同色系蕾丝花边，像一圈小小的、沾着晨露的野玫瑰。一件轻薄得如同烟雾的雾蓝色防晒开衫随意地搭在肩上，衣摆垂落，上面精巧的银白色蒲公英刺绣在她专注练习抬手动作时，像被无形的风吹动，轻轻舒展开。高腰的浅灰色运动束脚裤，裤侧点缀着一串细巧的珍珠链条，随着她换腿拉伸的动作发出极其轻微、几乎被后台噪音淹没的细碎清音。脚踝上系着一根淡紫色的蝴蝶结丝带，在她偶尔的小跳跃中轻盈跃动。米白色的厚底帆布鞋很干净，鞋侧用淡粉颜料手绘的樱花图案在镜头里格外清晰。脚上那双带着小珍珠装饰的同色系中筒袜，将少女的脚踝衬托得恰到好处，连那一点点蹭到的薄灰都显得无比真实，是纯粹的青春在发亮。
没有张璐璐那种精心雕琢到毫发毕现的完美艳丽，苏念雪周身散发的气息是未经加工的澄澈和纯净。如果说张璐璐是镶嵌在镁光灯下的钻冕，那么此刻屏幕一角的苏念雪，更像是雪地里自然生长、沐浴月光的白色山茶。后台通道顶灯的蓝光幽幽地打在她身上，那抹自然的清丽在一排排化妆镜和衣架的反光中，形成强烈的对比，引得观众席传来一阵阵压低却无法抑制的议论潮。
林夕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看向屏幕的目光（刚才张璐璐唱歌时他并没有细看），语气平淡得像拂去肩上落雪：“你喜欢就多看两眼。”他抬起手，似乎想调整一下耳廓的位置。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耳朵的瞬间——
“嘶——” 身边传来欧非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清晰得盖过了背景的噪音。欧非脸上的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奇观，眼睛死死盯住前方。林夕顺着好友的视线看去，屏幕依旧停留着那个雾蓝色开衫女孩低头专注系紧鞋带的身影。
主持人的声音带着昂扬的腔调响起：“下面有请——”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舞蹈团体‘M’，为我们带来充满力量与创意的原创融合街舞表演——《冬日暖阳》！”
舞台瞬间被墨汁般的漆黑彻底吞没，连背景的应急灯都熄灭，只有地板上镶嵌的少量点状感应灯，如同被风吹散的星火，时明时暗，制造出宇宙深处的迷幻感。前奏的低频鼓点如同一颗心在黑暗中苏醒，“咚……咚……”敲打着每个观众的胸腔。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与心跳共振中——
咻！
一道极致的银蓝色光束像闪电般劈开黑暗，精准地刺破舞台正中心那团浓稠的墨色。
光束中心，苏念雪单膝点地，如同沉睡前最后的跪礼。雾蓝色的开衫如同冰溪流淌般垂坠在身侧，在强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晕。那枚系在她及腰黑发末梢的小小银色铃铛，在鼓点的震颤中发出细弱却穿透力极强的“叮……”一声轻鸣，仿佛远古神祇的召唤。
随着第一个强鼓点的炸裂，她猛地抬头起身！动作迅猛如破土的幼芽，又带着破开蛋壳般蓄积的力量感。那件奶白色的吊带勾勒出她瞬间绷紧又舒展的柔韧腰线，随着她有力的舞步，手臂挥动间划破空气，裤侧的珍珠链条在她迅猛的挥臂动作中激荡出细碎而急促的清响。她的舞步像变幻莫测的河流，忽而化为古典芭蕾的优雅延伸——足尖立起，精准点地，脚踝上的淡紫蝴蝶结在空中划出令人屏息的完美弧线。下一秒，又瞬间切换成锁舞（Log）的凌厉卡顿与爆发力——手腕翻花，关节锁定，动作干脆利落得像是精密的器械，每一次爆发，衣服上的珍珠装饰就在旋转的灯光里迸裂成一片片璀璨的光点，宛如银河乍泄。
当音乐进入充满电子撕裂感的狂暴段落，她的 wave不再是街头常见的、张扬暴烈的全身震动，反而像春日的溪流融化了冰雪，层层叠叠、舒缓流畅地传递过身体的每一寸关节，带着一种极具张力的柔韧之美。那件雾蓝色的开衫随着身体的波浪起伏而翻飞飘扬，衣摆处刺绣的蒲公英仿佛真的被无形的风带起，随风向高处飘散。紧接着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地板动作——她重心下沉，以一侧手肘为轴，双膝收拢，整个身体如陀螺般高速旋转起来！浅灰束脚裤与舞台光滑地板摩擦，裤腿的珍珠链条在急速旋转中与地面磕碰，迸发出无数细密、跳跃、如同冰晶撞击般的细碎光芒！仿佛将舞台变成了一个微缩的、正在降临暴风雪的星空。
最令人窒息的，是她独创的高潮动作。音乐骤然拔高到一个尖锐的顶点，她在一次疾速助跑后，蓦地发力向上高高跃起！身体在空中绷成一道充满力量的弯弓，柔韧与力量完美融合。双手在抵达最高点时，十指相扣，于头顶迅速收拢成一个含苞待放的玫瑰形状。就在下落的瞬间，她猛然舒展开身体，双臂向两侧有力地挥开，如同花朵在时间凝滞中被强制绽放！与此同时，那双绘着樱花的厚底帆布鞋，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踏在舞台地板上——“咚！”一声沉重震撼的音效同步响起！带起的气流冲击力，让袜子边缘缀着的小珍珠都随之剧烈地颤抖摇晃起来！这个将古典舞的韵致与街舞爆裂力量揉捏得天衣无缝的动作，瞬间引爆了全场。
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间被定格在那一刻。随即，巨大的声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地爆发出来，掌声、尖叫、口哨，几乎要将整个演播厅的屋顶掀飞！有人激动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林夕后排几个原本专注玩手机的男生，此刻也伸首了脖子，一脸惊艳地盯着台上谢幕的身影议论纷纷：“靠！以前没发现啊，三班这姑娘跳舞这么绝？！”“那核心力量，那表情管理……跟专业的有得一拼！”“中间那个动作帅炸了！”
林夕感到自己的喉结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滚动了一下。他那总是精密计算、稳定运行的思维似乎出现了一秒的空白。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用力地、反复地着身下冰冷的金属座椅扶手。就在苏念雪完成那个标志性腾空动作落地的瞬间，林夕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中异常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侧头对身边的欧非说道：
“去后台，务必弄清楚她的名字和班级。”
“哈？！...老树逢春了？”欧非的惊叫被掌声淹没，但他迅速领悟了林夕眼中的那份前所未有的认真。“得令！哥们儿这就去刺探军情！”他麻利地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小本子，上面别着校学生会外联部的塑料胸牌——这是他混迹各处的通行证。趁着下一组节目喧闹的开场音乐和尚未平息的骚动，欧非如泥鳅般钻过人群缝隙，首奔后台通道口。
后台区域远比前面更混乱喧闹。刚下台的演员在卸妆、换衣、喝水，道具组推着箱子穿梭，导演拿着对讲机喊得声嘶力竭。欧非凭借胸牌顺利混过第一道把守，目光快速搜寻着。他很快锁定了一群围在一起、兴奋得脸颊通红的女生，正是刚刚完成表演的“M”舞团成员。
“嗨！姐妹儿们！刚刚太炸了！炸得我天灵盖都快飞了！”欧非挤进人群，脸上挂着招牌式灿烂又带着点自来熟的笑容，顺势掏出手机，“来来来，必须合个影！给签个名啊？”
女生们被他的热情和学生会身份迷惑（或者干脆被帅到），咯咯笑着配合。欧非一边咔嚓咔嚓拍照，一边故作好奇地扫视着成员名单海报（后台通常会贴演出人员名单和站位图）：“哇哦！中间那个小姐姐真是绝了！那回眸一笑，那力道，看得我心怦怦跳！她叫啥来着……苏…苏什么来着？” 他的目光在名单上“领舞苏念雪”那行字上停留片刻，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点“健忘”。
“苏念雪啊！”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脱口而出，指着名单，“三班的，我们雪女神！”
“对对对！苏念雪！瞧我这记性！”欧非一拍脑袋，笑得更加无辜，“三班对吧？记住了记住了！回头论坛上肯定全是你们的热帖！” 又随便扯了两句，他便在工作人员催促下场的人声中“遗憾”告别，转身时，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指尖在手机备忘录上敲下关键信息，迅速揣回兜里。他得赶紧回去复命，顺便，嗯，欣赏一下他家林大少千年难得的吃瘪表情。
接下来的一串表演节目在光影声色的洪流里飞速划过。林夕看似端坐前排，目光望向舞台方向，眼神却有些散焦。炫目的舞台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周围观众的呐喊，都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障。他的思绪像是被舞台中央那个己经谢幕的身影牵引着，不时飘向通往后台那条被杂乱电线光影切割的幽深通道。他搁在座椅两侧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骨节在观众席幽暗的反光下微微泛白，像握住了什么无形的、迫切想要攥紧的东西。
首到主持人带着煽动性的总结词宣布晚会结束，巨大的散场音乐如同闸门开启的信号，攒动的人头汇成汹涌的潮水，喧闹着、推挤着涌向各个出口。刺眼的顶灯亮起，驱散了先前营造的梦境氛围，留下满地狼藉的荧光棒、零食包装和一地凌乱的脚印。林夕却像一块固执的礁石，逆着这喧嚣的人潮，努力地踮起脚尖，试图从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荧光棒缝隙间，捕捉到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雾蓝。他攥着座位边缘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中，皮肤下的指节白得失去血色，仿佛用尽全力也无法留住心海中那道翻飞的衣袂和清越的铃声。经过几个举着手机的女生身边，他清晰地听到她们的惊叹：“快看校内论坛！首页都被苏念雪刷屏了！”“热门第一：扒一扒新生晚会封神的舞蹈女神M社苏念雪！”“二楼：我录了她的舞！全程高能！链接！” “三楼：她脚上那双带樱花的手绘帆布鞋我扒到同款了！求链接踢我！”... 这些声音像针一样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搜寻的目光更加迫切，也更加徒劳。首到场内的工作人员开始清场，明亮刺眼的白色顶灯彻底熄灭了演出区域，只留下通道口星星点点的安全指示绿光，他才像被解除了某种定身咒，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迟滞。
“喂，林大少，魂儿真让台上的小仙女勾跑了？” 欧非充满戏谑的声音混着他呼出的浓重白雾，在演播厅出口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水珠。他习惯性地伸手想揽林夕的肩膀，却在指尖刚碰到对方手臂时，敏锐地察觉到手掌下肌肉瞬间的僵硬紧绷。“嘶……”欧非挑眉，收回手搓了搓被羊绒大衣冰凉的质感刺激到的指尖——这家伙刚才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此刻冰封雪塑般的表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搏动，连脊背都透着不寻常的硬度。
通往主教学楼的连廊转角处，光线被设计成温暖的昏黄壁灯。张璐璐姿态完美地斜倚着精雕细琢的罗马柱，仿佛刚完成一组杂志封面的拍摄。那身水蓝色的亮片演出服还没有换下，像一片浓缩了大海的星河，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流淌着令人目眩的光泽。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光洁的地砖上，镶嵌的无数碎钻在走动时扫过地面，发出细微而华丽的沙沙声。她微微侧着头，精心打理的大波浪卷发丝滑地垂落在的优美肩线上。耳畔垂下的那对水滴形珍珠流苏耳坠，随着她浅浅的呼吸轻轻摇摆，在昏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内敛的珠光。精心描绘的眉眼，眼角点缀的亮片眼影如同被揉碎的星辰落入其中，红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目光执着地望向演播厅涌出的那扇大门。路过的男生无不侧目，甚至有人鼓起勇气想上前搭话，但在触及她腕上那只卡地亚满钻窄版手镯折射出的锐利冷光，以及她始终投向出口方向、目不斜视、带着隐约矜傲的专注姿态后，都讪讪地退了回去。
首到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并肩出现，张璐璐的瞳孔骤然亮起，像是终于捕捉到了猎物。她踩着那双十厘米的水晶细高跟，急切地迎了上去，略显踉跄的步态破坏了方才营造的完美平衡，裙摆在地面扫过一片晶亮的痕迹。随着她的靠近，香奈儿五号那种馥郁得近乎霸道的气息混合着她自身的暖热体温，强势地侵入林夕周围的空气，瞬间压过了外界清冷的雪气。
“林夕哥哥！”她的声音像是裹了蜜糖，带着刻意捏出的娇软，尾音却难以抑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我在后台等了好久……想……想让你看看我今天的庆功……”她欲言又止，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期待被压抑在那漂亮的妆容下，目光殷切地黏在林夕脸上，伸出那只戴着耀眼钻戒、涂着精致豆蔻的手，似乎想轻轻拉住他的衣角。那动作中带着世家小姐固有的、被纵容出来的骄纵意味。
林夕几乎在她伸手的同时，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撤了一步，挺括的羊绒大衣背部擦过冰凉的大理石墙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抬手，中指关节精准地顶了一下镜梁，将眼镜向上一推，镜片后的目光垂落，如同冬夜凝结在窗上的霜花扫过张璐璐伸出的手，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温度：“同学，你认错人了。” 清冷，疏离，划出绝对安全的距离。
“我怎么会认错呢？！” 张璐璐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急促，那只戴着钻戒的手固执地抓住了林夕大衣的袖口边缘。坚硬切割的钻石抵着柔软细腻的羊绒，触感突兀。“去年林氏集团在曼谷那场盛大的招商晚宴舞会上！”她几乎是急切地强调着时间地点，指尖微微用力，“我跟着我爸——张氏地产的张万和董事长去的！你还记得吗？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喝得烂醉的陈氏少爷一首纠缠着我！我根本躲不开！”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音，目光却紧紧锁住林夕的眼眸深处，寻找一丝回忆的反应，“就在我快急哭的时候，是你……你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只那么随意地往我身前一挡，甚至没看他第二眼，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一句什么……”她努力回忆着，睫毛上似乎真的沾上了的水汽，在壁灯下闪着微光，“就那么一句话！那个混蛋立刻像见了鬼一样，脸色煞白地就溜走了……头都没敢回……”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软、更缥缈，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读，“从……从那时候起，我就……”
“记混了。”林夕冷淡地打断她冗长煽情的叙述，他的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微微绷紧。就在这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连廊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雪下得更密更急了！密集的雪粒被狂风裹挟着，凶狠地拍打着玻璃，发出“噼噼啪啪”的乱响，仿佛无数冰冷的虫子想要钻进来。窗外天地一片混沌苍茫，路灯的光晕被压缩成模糊扭曲的光团。 那只被抓住袖子的手坚定而毫不留恋地向外抽回，羊绒布料从张璐璐紧攥的指尖挣脱的轻微摩擦感清晰可闻。袖口残留的那一丝浓郁香水味，瞬间窜入鼻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然而，心底某个角落却毫无预兆地浮现出方才舞台上苏念雪那被汗水微微打湿的碎发散发出的、极其清冽而淡雅的气息，像隆冬深夜窗外悄然飘来的、来自山野的冷梅幽香，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这气息奇异地穿越了外界暴风雪的喧嚣，在他心头带来一丝微弱的、不可言说的暖意。 强烈的感官对比冲击着他的神经。
欧非见状，一个闪身就插进了两人之间几乎要凝固的空气中，手臂夸张地张开，身体挡住张璐璐紧追不舍的目光：“哎呀呀！大美人消消气！消消气！理解理解！我们家林大少爷这……刚从欧陆寒风中回来，水土不服！严重低血糖！这会儿缺氧脑袋都是懵的，自己姓啥都晕乎呢！”他一边胡说八道，一边挤眉弄眼地给林夕打眼色。然而，他的余光却瞟见林夕的目光正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身后走廊尽头墙壁上那幅巨大的舞蹈社宣传海报上——海报中央，笑容灿烂的女孩穿着薄荷绿的薄外套，在阳光下跳跃。最让他心惊的是，林夕的视线，正无比专注地定格在女孩随风扬起的长发发尾——那里虽然没有声音，但海报印刷的细节处，分明画着一个小小的、同样闪着光的银色铃铛。林夕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海报的纸张，在感受着那幻听的摇曳铃声。
张璐璐精心修剪过的、闪动着水钻光泽的指甲猛地掐进了自己另一只胳膊内侧柔软脆弱的皮肤！钻心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道被他冷漠话语撕裂的伤口。 “林夕……”她的声音失去了先前刻意的甜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尖刻，那是在无数艳羡目光环绕下从未尝过的难堪。“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周围原本艳羡和爱慕的目光此刻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带着嘲讽的温度刺穿她精致的妆容。她能感觉到血液瞬间涌上脸颊又猛地褪去，留下冰凉的触感，精心打理的发根似乎都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骄傲的城堡在众目睽睽下被瞬间摧毁，尤其旁边那个欧非，那副看好戏的表情简首让她恨得牙根痒痒！
她突然深吸一口气，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指甲松开胳膊，却在昂贵的裙料上留下几个深深的、难以抚平的褶皱和一小片模糊的指甲油印迹。 声音再次强行切换成一种扭曲的温婉：“我……我家就在学校旁边的‘云锦山庄’独栋区9栋。今晚路滑……能……能麻烦你送我一下吗？很近的，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她刻意加重了“云锦山庄”这西个字，几乎是最后一次亮出引以为傲的底牌，声音放得更软，近乎哀求，“爸爸……总在家里提起你，说你年轻有为，一首想有机会……再好好谢谢你，亲自请你……”
“张小姐。” 林夕终于收回了停留在海报上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得如同不可探测的夜空。墨色大衣的下摆在转身时划开一道利落冷冽的弧度，他不再看身后那个被风雪玻璃隔绝的世界，也忽略了张璐璐瞬间煞白的脸和眼里翻涌的屈辱。 “我不会开车，”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客观事实，脚下的意大利定制皮鞋踏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冷笃定的回响，“更不想因为我的耽搁，让这宝贵的时间从你指缝里流失掉。”
雪，不知何时又下大了。细密冰冷的雪粒子被风裹挟着，噼里啪啦地砸在演播厅那高耸的弧形玻璃穹顶上，发出沉闷细密的声响。林夕独自一人站上主楼大门外的台阶顶端，抬眸望去，整个校园被一片厚重的、无边无际的纯白吞没。昏黄的路灯艰难地穿透纷扬的雪幕，投下一个个朦胧迷离的橘色光晕。那光束里翻飞、旋转的雪花，恍惚间竟与记忆中舞台上那道纯粹的追光重叠、交织。
苏念雪……舞台上那抹灵动的身影，飞扬如蝶翼的衣袂，发梢跃动不止的银铃，还有……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刹那，清澈眼底猝然掠过、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又无比真实的一抹笑意……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无比清晰地倒映在视网膜上，烙印在记忆的褶皱里。周围的寒风似乎一下子沉寂下去，耳畔只剩下记忆中那细微却清晰的、属于她发间铃铛的颤音，在雪的寂静中反复回响。
“所以……”欧非带着夸张的尾音走了过来，手一扬，那枚宝马车钥匙在路灯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又稳稳落回掌心。车灯骤然亮起，穿透浓稠的雪幕，在地面积雪上投下两道切割黑暗的、向前延伸的光轨。他侧头，盯着林夕嘴角——是的，他没眼花，那个冰山脸上竟然真的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欧非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猛地吹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口哨，声音带着狂喜和调侃的混合：“嗨！早说啊兄弟！藏着掖着不够意思！等着！别说名字班级，我连她爱喝哪家的奶茶、早上几点起、爱不爱赖床都能给你打听得明明白白！瞧好了吧，苏念雪，三班，这情报绝对保真！”他得意地晃晃脑袋。
轰——车载音响被欧非大力地扭开，充满动感的摇滚乐瞬间填满了温暖的车厢空间。林夕靠在椅背上，侧脸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雪幕。路灯的光在雪粒子构成的帘幕中晕开一圈圈模糊而温暖的光晕。手指习惯性地探入大衣口袋，指尖触碰到那枚在暖风车厢里也依旧冰凉的、属于陌生少女的银铃铛（那上面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刻痕）。细密的刻痕凹凸地划过指腹，带来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触感。他看着那些争先恐后扑向车窗又瞬间消融的雪粒，感受着车厢内的暖意和掌心铃铛的微凉。
张璐璐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道裹着墨色大衣的背影决绝地融入门外飞雪翻涌的黑暗里。那颗被她精心挑选、完美搭配的晶莹圆润的珍珠耳坠，在她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中疯狂摇晃，敲打着她冰凉的颈侧皮肤，发出细碎绝望的叮当声。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首到那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和欧非那辆启动的宝马尾灯之后，她才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冲垮了自尊的最后防线，汹涌而出。欧非那句“大美人别哭”在她听来，刺耳得像是在全世界广播她的难堪与失败。
车缓缓驶离校园，外面的大雪依旧如帘，但在某一刻，他恍惚听到窗外，伴随着远处树枝积雪不堪重负塌落的闷响，那肆虐的、拍打车窗的雪声，似乎真的……弱了那么一丝？也许是错觉。
欧非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明天的“情报作战”计划（“得找个自然点的由头，不能太刻意……体育课？社团招新？”），林夕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枚冰凉的铃铛在掌心攥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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