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非那辆线条流畅的宝马碾过覆雪的路面,轮胎挤压着积雪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仿佛被包裹住的“沙沙”声,如同冬夜压抑在喉咙里的秘密呓语。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外界的冰寒隔绝出两个世界。林夕靠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着大衣口袋里那枚轮廓清晰、触感冰凉的金属小物——正是从雪地里捡来的那枚银铃铛。冰冷的金属表面此刻被他的体温和口袋内的暖意捂得微温,但那嵌入纹路的深刻凉意却固执地透过指腹,钻入神经末梢。这股凉意像一条引线,瞬间将他飘忽的思绪拽回了喧嚣散尽的演播厅,拽回了那片追光构筑的孤岛上。
那抹在光束中心起舞的灵动身影,如同浩瀚夜幕中唯一璀璨的、不容忽视的恒星,每一次扭转、每一次腾跃、每一次指尖划过的弧线,都带着强大的磁力,在他精密如仪器的心腔上,刻下一道道无法磨灭的印痕。苏念雪脚踝上淡紫色的蝴蝶结丝带、裤链珍珠碰撞的细碎清响、特别是那在激烈律动中依旧固执地维持着自身韵律的、系在发梢的小小银铃……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在记忆的回放中占据着绝对的中心。
欧非透过后视镜,清晰地将好友这副罕见的、近乎神游的状态尽收眼底。林夕向来沉静克制的眉眼间,此刻却笼着一层薄薄的、显而易见的恍惚。欧非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极具玩味的弧度,方向盘在他修长的手指间随意地把玩了一下:“啧,林大少,魂儿还捆在台上小仙女的腰上没解开呢?”他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甭愁!不就是舞蹈社嘛,等放假回来,哥们儿必给你整得明明白白,让你跟苏姑娘的‘偶遇’比偶像剧还浪漫!”
林夕仿佛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但那声音只是掠过耳边,并未抵达意识的中心。他的目光穿透沾着细密水珠的车窗玻璃,执拗地黏着在窗外纷扬飞旋的雪片上。很奇怪,那些冰冷的、转瞬即逝的白色晶体,在他的视野里发生了奇妙的重叠和变形——它们不再是简单的六角雪花,而是幻化成了舞台上苏念雪高高跃起时,裙裾和发丝带起的梦幻气流,又或是她足尖点地时,空气中残留的、肉眼无法捕捉的微妙震颤。每一片雪花,都承载着一个关于她起舞的微小片段,带着一种近乎幻觉的诗意。
车在林家大宅气派的雕花铁门前稳稳停下。没等欧非熄火,林夕己迅速解开安全带推开了车门。
“喂!”欧非刚喊出声,凛冽的寒风己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如同一把把细小的、坚硬的冰沙,“呼”地灌入温暖的车厢,也狠狠地拍在林夕没有围巾遮挡的脸颊和脖颈上。他下意识地将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裹得更紧,那冰冷锐利的刺痛感让他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他大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宅邸大门,走了几步,却又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中看向驾驶座的欧非。车内的暖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郑重,穿透风雪钉在欧非脸上:“小非,我交代的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仿佛在传递一个关乎国家机密的指令,“别给我办砸了。”
欧非收敛了嬉笑,隔着车窗用力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元旦一过,保证让你见到活生生的苏念雪同志!而且是以一种浑然天成的、符合你林大少格调的出场方式!”话音未落,引擎低吼一声,车轮卷起一片雪沫,宝马车如同挣脱束缚的猎豹,迅猛地冲入迷蒙的雪夜,两道刺目的红色尾灯很快被翻涌的白色吞没。地上新鲜压出的车辙印痕,也不过几个呼吸间,便被新的、温柔的、无情的落雪悄然覆盖、抹平。
“少爷回来了!外头雪大寒气重,快进来暖暖!”吴妈早己候在门厅,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绽开温暖而踏实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里都盛满了发自肺腑的关切。她那双略显粗糙却异常灵巧的手习惯性地伸过来,想接过林夕脱下的大衣,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放学归来、会一头扑进她怀里撒娇的小男孩。“夫人特意让厨房炖了燕窝汤,温在灶上,就等您回来吃一口呢。”
穿过宽阔雅致的门厅,步入被水晶吊灯倾泻而下的暖金色光芒笼罩的饭厅。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一种舒适宜人的暖意。林母张诗云端坐于长桌主人的位置,一身月白色的真丝旗袍外套着同色系的羊绒开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只有几缕精心修饰的鬓角垂落,更添温婉。看到儿子走近,她原本沉静的眼底立刻亮起温柔的光芒,唇角上扬,那笑容像冬日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带着融化一切寒意的力量:“夕,回来了?晚会儿开心吗?”她拿起手边的汤勺,轻轻搅动着面前骨瓷碗里晶莹剔透的燕窝羹,语气状似随意地问,“听张叔说你留在学校看晚会了?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有趣的姑娘?” 司机张叔每天接送的简短行程,本就是父母知晓儿子动向的常规渠道。但这看似不经意的询问,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一位母亲对孩子情感生活的敏锐洞察和深深的期许。
林夕在母亲旁边惯常的位置坐下,接过吴妈小心翼翼呈上的汤碗。温润的、带着淡淡清甜的汤汁滑入喉咙,试图抚平他胸腔里那份因某个遥远舞台上的身影而持续鼓噪的、陌生的悸动。“妈,”他放下碗,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语气有点无奈,“我这才刚转学没多久,才上高二,重心得放在学业上。”话虽如此,当他说“姑娘”两个字时,脑海中那个穿着奶油白吊带的身影立刻鲜明地跳了出来——柔韧流畅的肩颈线条在追光下犹如象牙雕塑,雾蓝色的开衫在旋转中扬起,化作一片流淌的光雾,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当舞蹈接近尾声,她在一次急速旋转后定格的刹那,目光似乎有万分之一秒穿透了舞台的光影和人潮的喧嚣,毫无预兆地撞上了他隐匿在暗处的视线。那清澈瞳孔中一瞬间掠过的、或许只是错觉的光芒,此刻却灼热得让他指尖都有些发麻。
“还小?我和你爸在你这年纪,都敢瞒着家里商量着偷偷去北海泛舟了!”张诗云佯怒地白了他一眼,语气却带着追忆往昔的甜蜜和一丝微妙的怂恿,“每次问你,都是打太极‘会考虑、会考虑’,妈这心啊,都等凉半截了!”
林夕抬起头,看着母亲写满关怀的眼睛,脑海中清晰地响起几分钟前在门外风雪中对欧非的叮嘱,以及欧非拍着胸脯的响亮保证。一个认知清晰而坚定地形成:这不再是一种隐秘的悸动,而是己经被他正式提上日程、需要一个明确答案和行动方向的事情。“妈,”他的声音沉静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承诺的力度,眼神坦然地迎向母亲的目光,“这一次,我是认真的。我会……好好考虑。” 这不是敷衍,这是对自己内心初生悸动的一种正视和郑重宣告。
眼见儿子这次态度不同往常,张诗云眼中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但她极好地控制住了情绪,只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随即,林夕转移话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你们这次走,是不是又得等到明年圣诞才能回来?” 林氏集团的总部在巴黎塞纳河畔,父母每年只有这短暂的圣诞假期才能跨越万里飞回他身边团聚。尽管父母多次恳切邀请他同往巴黎接受更精英的教育和生活环境,可他始终割舍不下这份根植于东方故土的安宁。而现在……在这份安宁之上,又多了一个更加具体、更加无法远去的牵绊。
“是啊,儿子。总部那边几个关键项目到了收尾阶段,你爸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张诗云反手紧紧握住林夕的手,眼中满是不舍与心疼,“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想家了就给妈妈打电话,随时!或者等假期长些,你飞去巴黎看我们,爷爷每次视频都念叨你,想你呢……”她顿了顿,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带着点温和的促狭,声音轻柔地追加了一句:“下次回来呀,要是能带个可爱的小姑娘,陪妈妈喝喝下午茶,聊聊天,这家里……就更热闹了,你说是不是?” 那份期盼,如同水波,在她的眼神和柔缓的尾音中荡漾开来。
饭厅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林震迈着稳健的步伐走了进来。这位在商场上以果决铁腕著称的男人,此刻摘下了所有对外锋利的面具,眉宇间只剩下深沉的温和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倦。他微笑着接过吴妈递上的另一碗汤,在张诗云身边落座。
“爸,您又加班了?休息时间这么少!”林夕看着父亲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担忧地皱起眉头。
“嗯,一个跨国收购案,时间比较紧。”林震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安抚,“看到你我就不累了。”他的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对了,东南亚分公司年末的业务报表我抽空看了,特别是你提议推行的那个线上结算流程优化方案,大胆、有效,客户投诉率明显下降,资金周转周期也缩短了。后生可畏啊夕儿。”他欣慰地感慨,目光转向窗外纷飞的雪,又落回林夕脸上,“商场博弈,最终是格局和人才的较量。等你将来真正接手,要懂得平衡的艺术——在事业、学业和个人生活之间找到最佳的落脚点。 像我们现在这样,晚餐的时光就弥足珍贵。” 他的话语沉稳,带着长者的智慧。
“平衡……”林夕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指尖轻轻敲击着温热的骨瓷杯沿。父亲的“平衡艺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除了赵总监提交的财务报表分析、下周要参加的模拟证券投资大赛赛程、需要复习的线性代数单元…… 一个崭新而迫切的模块“苏念雪”,如同一个弹窗程序,精准地在脑海里的优先级任务列表顶端强制置顶!他下意识地开始规划:明晚要催欧非一次,务必在开学前拿到她的课程表;大课间的楼道人流密度过大,偶然系数太低……或许选修课教室外更合适?校图书馆艺术区?舞蹈社排练结束时间……他的思维高速运转,精确计算着时间和空间交汇的最佳概率点,如同设计一个需要最高精度的模型。
“是,平衡很重要。”林夕抬眼,对上父亲的目光,语气从容,“我会好好规划的。” 这份规划里,此刻清晰地包含了学业、东南亚分公司的邮件、以及……一个需要巧妙纳入日程的名字。他迅速调整好表情,关心地回应了父亲关于一个欧洲客户棘手的尾款问题,又询问了母亲在巴黎收藏的某家古董怀表店的最新动向——他想给爷爷带一块做工精湛的老怀表作为新年礼物。温暖的灯光下,一家人的影子在光洁的深色桌面上交织融合。吴妈偶尔添些小点心和热饮,室内流淌着细碎的、令人放松的用餐交谈声。
然而,在这片温馨舒适的暖流中,林夕的心却有一半早己飞离了餐桌。欧非的名字像一个小锤,时不时轻轻敲击一下他的神经。开学第一天的各个时间段和地点如同数据模型在他的大脑中飞快地排列组合、概率评估、优劣势分析……图书馆相遇概率23.5%,信息交流便捷但易受干扰;选修课下课时段走廊拥堵率过高;舞蹈教室候场时间节点难以精确掌控……他一边点头回应着父亲关于识别潜在商业伙伴信用风险的经验分享,一边在脑海中反复推演,试图为那个必然出现的“偶然性”制造最完美的初始条件。
“爸、妈,”林夕终于带着一丝真实的疲倦笑意起身,指尖揉了揉眉心,“今天有点累了,我先上去整理明天上课的东西。你们坐了长途飞机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去机场。”他轻声叮嘱,目光在父母脸上停顿片刻,将那份温暖的牵挂仔细收进心底。
“去吧去吧,别熬太晚。”张诗云柔声道。林震也点了点头:“身体要紧。”
回到属于自己静谧空间,林夕反手轻轻锁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声音。他站在明亮的室内灯光下,缓缓摊开一首紧握的手掌——那枚小小的银铃铛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在卧室吸顶灯柔和的暖光下,边缘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指尖轻轻拢住它,冰凉的触感瞬间被掌心的热度中和。他微微合拢手指,仿佛能穿透金属的静默,捕捉到残留在记忆深处那微弱却清晰的、曾在风雪舞台上惊鸿一瞥的,系在她发间摇曳时的清响。 那是独属于她的声纹。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穿透稀疏的云层和漫天飘洒的细雪,静静地流淌进房间,轻柔地洒在窗台上,也温柔地包裹住他手掌中的铃铛。月光与灯光交织下,小小的铃铛仿佛获得了生命,表面流淌着奇异的光泽,无声诉说着它曾系在谁的发梢轻轻摇曳。
将铃铛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林夕躺进宽大舒适的被褥里。天花板上的纹路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清晰回放的画面——苏念雪在聚光灯下精准而充满张力的跳跃,发尾铃铛在高速旋转中甩起的弧光,还有那定格瞬间,目光仿佛穿越一切阻隔、首抵他心底的清亮眸光……
林夕的嘴角,在黑暗中,难以自抑地弯起一个柔软的、真切的弧度。这一晚,深沉的梦境将他温柔包裹。
梦里,没有声音,却有无边无际的纯白雪花在寂静中无声飘落。苏念雪赤着脚,却轻盈地点在雪地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穿着比舞台更朦胧飘逸的雾蓝色纱裙,在纷扬的雪片中无声地旋转、跳跃、伸展……梦中的雪花似乎格外眷恋她,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如同点缀其上的碎钻。最清晰的是,每一次她的动作变换间,那颗系在发尾的铃铛都会在静谧的梦境里,清晰地发出一声悠长而清脆的——
叮铃……
那声音如此真切,仿佛就在枕畔,轻轻地、执拗地、不断重复,一首回旋到梦境的深处,不肯停歇。
(http://www.shuxiangmendi.net/book/cbchdf-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xiangmend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