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连绵,如烟似雾,笼罩着皇庄。新垦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甘霖,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新,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田垄间,被剪去繁花的薯藤在雨水的冲刷下,叶片显得更加厚实深绿,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韧劲。巡田的庄户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目光如同最警惕的哨兵,紧紧锁住每一株藤蔓的根部,看护着那深埋的希望。
官舍内,光线昏暗。雨点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发出沉闷而持续的沙沙声,更添了几分压抑。药味被潮湿的水汽裹挟着,沉甸甸地悬在空气中。
李云靠坐在床头,肩上厚重的药布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左肩的剧痛并未因春雨的滋润而缓和,反而在这阴湿的天气里,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反复穿刺着筋骨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沉闷的、深入骨髓的抽搐。冷汗浸湿了鬓角,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痛苦扭曲,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静。
他的右手搁在薄被上,指间夹着一根细小的炭条。面前摊开着一张粗糙的黄麻纸,纸上画着皇庄新垦区及周边的简图。炭条艰难地移动着,勾勒出田垄的走向、水渠的分布、堆肥场的位置,以及几处视野开阔、便于鸽哨传递的高点。线条因手臂的颤抖而略显歪斜,却异常清晰、准确。他在标记鸽哨的布防点,以及遭遇突发状况时,庄户们可以迅速集结、固守的几处依托点。
阿土盘腿坐在床脚的小板凳上,怀里抱着那个宝贝竹笼,几只鸽子在里面发出轻微的咕咕声。他小脸紧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云的动作,努力记下每一个标记的位置和含义。小草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小手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一堆刚采摘回来、还带着水珠的草药叶子,按照周清源教的法子分门别类。房间里只有炭条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雨声、鸽子的咕咕声和小草摆弄草药的细微声响。
“鸽舍…这里,”炭条在图上一处靠近仓廪区的高地画了个圈,“视野最好。平日…留两只…警戒。小路子他们的标记…认全了?”
“嗯!全认得了!”阿土立刻点头,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西南三长两短,西北两短一长带圈,东路…东路是…”
“东路…暂缓。”李云打断他,炭条点在简图上代表东路粮道的位置,那里被重重地画了一个叉,“黑甲军…如跗骨之蛆。这条路…暂时…死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阿土的小脸黯淡了一下,用力抿了抿嘴唇:“嗯!知道了!”
“西线…通了。但…不能只靠一条路。”炭条的尖端在代表西线粮道的虚线上点了点,又缓缓移向皇庄南面、靠近河流的一片区域,“南边…河汊多。小路…隐秘。告诉老张头…挑几个水性好、腿脚利索、嘴巴紧的半大小子…悄悄探路。摸清浅滩、渡口…避开官道驿站…能走人…能运粮的…野径。” 炭条在那片区域画了几个不起眼的点,又延伸出几条曲折的虚线。
“探路?”阿土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像斥候?”
“嗯。”李云微微颔首,“活命的路…要攥在自己手里。标记…用新的。除了你和小路子…谁也不许知道。探出来的路…画暗图…分开藏好。”
“是!”阿土的声音带着一种被赋予重任的激动和紧张。
就在这时,官舍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老张头佝偻着身子,带着一身湿冷的潮气和浓重的泥土味挤了进来。他脱下滴水的破旧蓑衣,搓了搓冻得通红、布满老茧的手,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一种焦虑的光芒。
“总管事…”老张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雨水的寒气,“堆肥场那边…有点…不对劲。”
李云的目光立刻从地图上抬起,墨绿色的瞳孔锐利地刺向老张头:“说。”
“疤脸他们翻肥…翻到底层…发现…发现好些个麻袋…烂得不成样子了,可里面的东西…不对头!”老张头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惊疑,“不是牲口粪!也不是沤烂的草料秸秆!是…是些黑乎乎的渣子…像是…像是烧过的煤渣!还有…还有不少碎石头块子!混在肥堆最底下!”
煤渣?碎石?
李云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脊椎爬升!左肩的剧痛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刺激,猛地加剧,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右手死死攥住了炭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堆肥!这是新垦土地的命脉!是薯藤深扎根系、孕育块根的养分来源!有人竟敢在肥堆里动手脚?!
“什么时候…发现的?”李云的声音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嘶哑而冰冷。
“就刚才!雨太大,疤脸他们想着把最底下的肥翻上来透透气,怕沤坏了…这一翻…就翻出来了!”老张头的声音带着后怕,“混得很深!要不是这场大雨,要不是疤脸他们翻得透…根本发现不了!狗日的…这是要绝咱们的收成啊!断咱们的根啊!” 老张头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浑浊的老眼里喷出愤怒的火光。
“查!”李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味道,“堆肥场…所有人!近一个月…所有经手肥料的!所有能靠近堆肥场的!一个…一个地过筛子!挖地三尺…也要把这只手…揪出来!”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扫过老张头愤怒的脸,“告诉疤脸…肥…不能停!把那些脏东西…全给我清出来!一粒煤渣…一颗石头…都不能留!缺的肥…加倍补上!用咱们自己盯着沤出来的!用干净的!”
“是!”老张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如同被激怒的老狼,“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吃里扒外、断子绝孙的王八羔子!” 他猛地转身,连蓑衣都忘了披,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冲进了门外连绵的雨幕中。
官舍内重新陷入死寂。雨声沙沙,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阿土抱着鸽笼的小手收紧了,小脸绷得紧紧的。小草也停下了整理草药的动作,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堆肥投毒!
这手段阴毒至极!不首接毁苗,却在根基上釜底抽薪!若非这场大雨,若非疤脸他们翻得彻底,待到肥力渗入泥土,薯藤看似生长,实则根系孱弱,最终结出的恐怕是干瘪空壳,甚至大片枯死!届时,秋收无望,前线断粮,皇庄上下千余口陷入绝境…他李云,便是万死莫赎!
是谁?
是宋文清不甘心失败,指使内应所为?还是通州那边被锁拿下狱的仓吏爪牙,疯狂的报复?亦或是…潜伏在皇庄内部,一首未被揪出的王德禄余孽?
寒意,比左肩的剧痛更甚,浸透了李云的骨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沉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连绵的春雨,不仅滋养着土地,也掩盖着无数肮脏的暗流和致命的杀机!
“李大哥…”阿土担忧地小声唤道,看着李云骤然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色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李云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左肩撕裂般的痛楚。他缓缓抬起右手,炭条重新落在地图上。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缓慢,也更加用力。炭条划过纸面,发出艰涩的沙沙声。
他在皇庄的简图上,围绕着新垦区、堆肥场、仓廪区、鸽舍、官舍…画下了一个又一个紧密相连、环环相扣的圈。
每一个圈,代表一个需要日夜紧盯、不容有失的节点。
每一个圈,都代表着一处可能被暗流侵蚀的堤防。
最后,炭条在代表堆肥场的位置,重重地、反复地涂抹,留下一个浓黑而刺目的印记。
“阿土…”李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传讯小路子…鸽哨标记…再加一种。”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穿透了雨幕,望向未知的黑暗:
“黑色…石雨。”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根…遇险。皇庄…有鬼。”
阿土猛地一震,小脸瞬间变得无比严肃。他明白了这新标记的分量,这代表着皇庄内部出现了致命的威胁!他用力点头,紧紧抱住了怀里的竹笼:“是!黑色石雨!根遇险!有鬼!”
李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雨水冲刷着皇庄的土地,也冲刷着潜藏的污秽。身体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残存的意志,左肩的伤处如同一个不断吞噬力气的黑洞。
但此刻,他眼中那抹沉静如渊的光芒,非但没有被寒意和剧痛磨灭,反而沉淀得更加幽深、更加锐利。
风暴将至,暗流汹涌。
盾己残,根犹在!
只要这片土地上的苗还在奋力向下扎根,只要这深埋的根须还在搏动——
纵使鬼蜮横行,纵使前路晦暗。
这方寸之地,便固若金汤!
这微弱的星火,终将…焚尽魑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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