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清那深青色的官袍消失在皇庄的土路尽头,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压抑。钦天监监副的狼狈离去,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潭水,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皇庄人的心头。庄户们依旧沉默地浇水、翻肥、巡田,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不安,动作间也添了些许僵硬。老张头骂人的声音低了许多,疤脸汉子翻肥的号子也少了往日的粗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官舍内,药味浓重。李云靠坐在床头,脸色比前几日更添了几分灰败。与宋文清那番针锋相对的较量,耗尽了他重伤后勉强积攒的元气。左肩伤处的剧痛如同被唤醒的恶兽,撕咬得更加凶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筋骨深处撕裂般的抽搐。冷汗浸湿了内衫,又被体温烘得冰凉粘腻。周清源刚给他换过药,看着那被厚重药布包裹的肩头,老太医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
“急怒伤肝,气血逆行…你这伤…唉!”周清源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那‘九转还魂丹’药力霸道,也只能吊住元气不散,这筋骨之损…非朝夕之功。你万不可再动心火,需得静养!”
李云没有回应老太医的絮叨。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狭小的窗口。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似乎酝酿着一场春雨。墨绿色的瞳孔深处,沉淀着比窗外天色更沉的凝重。
宋文清绝不会善罢甘休。钦天监代表的是“天意”,是“祥瑞”最权威的解释者。自己当众驳斥其“采花献瑞”之举,更以“毁瑞”、“当诛”之言相威胁,等于狠狠打了钦天监的脸。这梁子,结死了。宋文清回京,必会添油加醋,将自己描绘成“藐视天意”、“独霸祥瑞”、“居心叵测”的狂悖之徒。京城那潭深不见底的水,此刻恐怕己因皇庄这片“祥瑞”之地和他这个“不识抬举”的总管事,而暗流汹涌。
杨靖那封提及“献瑞京师”的密信,此刻更像是一份冰冷的预告。宋文清的行动,恐怕只是序幕。
“总管事!”阿土的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急促在门口响起。他像只机警的狸猫溜了进来,小脸上带着未散的紧张和一丝兴奋,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信鸽的竹笼。“鸽!有鸽回来了!是小路子他们放回来的!”
李云精神猛地一振,强压下左肩的剧痛,目光锐利地看向阿土:“哪里来的?标记?”
“西山道!第三号驿站标记!三长两短!”阿土飞快地回答,动作麻利地打开竹笼,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略显疲惫的灰背雨点鸽。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用油纸紧紧包裹的竹管。
李云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动作缓慢却异常沉稳地接过竹管。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示意阿土取来小刀,极其小心地剥开油纸,露出里面卷成细条的薄纸。
展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略显稚嫩却异常工整的字迹,正是负责西路粮队联络的半大小子“小路子”的手笔。内容极其简洁:
“粮安抵营。鹰嘴峡己稳,卫所驻防。西路畅通。黑甲残部遁入北山,似有异动。另,通州讯:刑部锁拿仓吏三人,风声紧。沈大人有令:皇庄诸事,慎。”
纸条虽短,信息却极为关键。西路粮道暂时打通,鹰嘴峡被卫所兵控制,这是好消息。但黑甲军残部动向不明,通州仓吏被锁拿引发的动荡,以及沈炼那“慎”字的警告,都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这压力,不仅来自战场,更来自朝堂!
“通州…刑部…”李云低声念着这两个词,墨绿色的瞳孔微微收缩。杨靖动作很快,自己“彻查通州”的条陈己被执行。但这雷厉风行的背后,必然伴随着疯狂的反扑!那些被触及利益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动不了杨靖,动不了沈炼,但皇庄和他这个根基浅薄的总管事,无疑是最好的泄愤和报复目标!
宋文清的到来,恐怕只是第一波试探。后续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加凶狠毒辣!
左肩的剧痛伴随着这沉重的思绪,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啃噬着他的意志。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李大哥!”阿土和小草同时惊呼,紧张地想要上前搀扶。
李云猛地咬紧牙关,右手死死抓住床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硬生生挺住了摇晃的身形。额角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但他脸上没有任何扭曲的痛苦,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凝。
不能倒!此刻若倒,便是将皇庄、将这片刚刚看到生机的土地、将那些信任他的庄户妇孺,彻底暴露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之下!
“阿土…”李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力竭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告诉小路子…鸽哨传讯…标记…再加一种。”
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一字一句道:
“紫色…花开…根…深。”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穿透了墙壁,望向新垦区的方向:“让所有粮队…让所有还在路上的人…知道…苗没死…根…扎得更深了!”
阿土用力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里充满了超越年龄的郑重:“我记住了!紫色花开根深!我这就去放鸽传讯!”
看着阿土抱着竹笼飞快跑出去的身影,李云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呼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疲惫与痛苦,左肩的伤处如同一个不断吞噬力气的黑洞。
“小草…”他转向身边紧紧攥着他衣角的小女孩。
“嗯?”小草立刻抬起头,大眼睛里还带着未散的担忧。
“去…找周爷爷…”李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告诉他…药…照旧熬…但…药圃东角…那些新苗…更要紧…让他…亲自盯着…土…不能干…”
“嗯!我这就去!”小草用力点头,像只受惊的小鹿般跑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李云粗重的呼吸声和周清源压抑的叹息。
“你这又是何苦…”周清源看着李云那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伤成这样…还要操心这些…京城的事,自有朝廷大员顶着…你…”
“周老…”李云打断了他,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朝廷…离这片土…太远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那只被药布紧紧包裹、动弹不得的左手,又落回窗外阴沉的天空,“风暴要来…第一个被掀翻的…永远是…地里的苗…和…护苗的人。”
他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阖上眼,将全部精神沉入对抗那无边的剧痛,也沉入那名为“坚持”的、更深沉的意志之中。
身体的剧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
但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
那深埋在伤处、在剧痛与残破之下搏动着的、如同根须般顽强的生命力!
这力量,并非来自异世。
而是凡胎肉体在绝境中迸发的求生意志!
是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淬炼的土地,赋予每一个挣扎求活之人的、最原始也最强大的韧性!
盾己残,根犹在!
只要这片土地上的苗还在向下扎根,只要这深埋的根须还在搏动——
纵使千疮百孔,纵使暗流汹涌。
这方寸之地,便牢不可破!
这微弱的星火,终将焚尽荒原!
窗外,酝酿己久的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雨点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发出沉闷的声响。雨水浸润着皇庄广袤的土地,无声地渗入新垦的田垄,滋养着那些被剪去繁花、正将全部力量深藏于根的薯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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