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时分，周璋在宣北坊巡视一圈，见各处都有条不紊，不但役夫们认真干活，就是粪夫们也参与其中。
一方面是被周璋那日杀人立威所震慑住了，还有一方面是掏挖沟渠不但有工钱还管饭菜三顿。
可不要小瞧了三顿饭菜，历数多少朝代，但凡能让老百姓吃饱饭的都被称作盛世。
周璋心下满意，这才打马回去。转过荣宁街拐角，远远就望见荣国府角门处站着一老一少。
那老妇人约莫七旬年纪，穿着粗布衣裳却浆洗得干净，身边跟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局促地低头驱着脚尖。
“莫不是刘姥姥带着板儿来了？”
周璋心头一动，他想起书中这位看似粗鄙实则通透的老人，在贾府败落后仗义救下巧姐儿的义举，不由肃然起敬。
当即催马上前，马蹄声惊动了角门处的门子。
“哎哟，璋二爷回来了！”
几个门子忙不迭地迎上来，又是牵马又是打千儿。
刘姥姥见状，知道来了贵人，赶紧拉着板儿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冲撞了。
周璋将马鞭递给小厮，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对祖孙是来做什么的？”
一个门子撇嘴道：“回二爷的话，是来找周瑞家的。看这穷酸样，准是来打秋风的。这年头，这样的穷亲戚咱们见多了...”
周璋眉头微皱，心知这些势利眼门子最会看人下菜碟，便打断道：“去请她们过来，我有话要问。”
门子一愣，虽不情愿却不敢违逆，只得扯着嗓子喊道：“喂，那老婆子！璋二爷叫你呢，还不快过来！”
刘姥姥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了一跳，咽了口唾沫，牵着板儿小心翼翼地挪过来。板儿躲在外祖母身后，只敢露出半张脸偷看。
“给...给二爷请安。”
刘姥姥结结巴巴地行礼，粗糙的手指不安地来回着，“不知二爷唤老身有什么吩咐？”
“老人家不必拘礼。方才听说你是来找周瑞家的？可是与她家有亲？”周璋随口问道。
刘姥姥脸上堆起谦卑的笑容：“回二爷的话，老身的女婿王成，他爹当年与金陵王家连过宗。如今家里艰难，想着来给姑太太请个安...”
说着声音渐低，黝黑的脸庞泛起窘迫的红晕。
周璋注意到刘姥姥虽然衣着寒酸，但指甲修剪得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显见是个要强的人。
再看那板儿，虽然衣衫打着补丁，小脸上也有一些灰尘，但有些部位仍是干干净净，一双眼睛乌溜溜的，见周璋看他，连忙缩在刘姥姥身后。
事有为难求人处，不过是世间百态的一种，周璋不予置评，只是说道：
“原来如此。太太年事己高渐不理外事，如今府里都是琏二嫂子当家，她也是王家的女儿，我便领姥姥去见她吧。”
刘姥姥喜出望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了，忙道：“那可真是劳烦二爷了，不知二爷是府里的哪位公子，我也好称呼。”
那领头门子见周璋这般客气，又听刘姥姥跟太太家认了亲，忙不迭地凑上前道：
“姥姥您可记好了，这位是咱们府上的侄亲周璋，璋二爷，如今在朝廷里当三品大官呢！”
刘姥姥听得目瞪口呆，拉着板儿又要行礼：“原来是位青天大老爷！老身...”
周璋可不想受这位老人家的礼，连忙扶住了刘姥姥，“使不得。”
他看了眼日头，“这会儿琏二嫂子应该还未用过早饭，正好得空。不如这就带您过去？”
“哎，”刘姥姥连连点头，“全听二爷安排。”
于是，周璋引着祖孙二人穿过角门。
一进府中，刘姥姥和板儿顿时看花了眼。
但见一路上的粉墙黛瓦飞檐翘角，或大气磅礴或婉约雅致，这里是垂花落那里是月梁断，一片是青瓦散一片是金柱折，只看得刘姥姥瞠目结舌不能言语。
过了影壁，穿过一道精巧的月洞门，便进了王熙凤的院子。
门口伺候的小丫鬟眼尖，远远望见周璋一行人，连忙飞跑进去禀报。
不多时，就见平儿掀了帘子迎出来，笑吟吟地福了福身：“璋二爷安好。今儿个怎么得空过来？可是有事寻我们琏二爷？”
周璋笑道：“我倒不是来找琏二哥的，只是碰巧在门口碰到了一对祖孙，说是金陵王家的亲戚，所以才带了她们来见琏二嫂子，不知嫂子可有空？”
平儿目光在刘姥姥身上轻轻一扫，见她虽穿着朴素，但举止还算得体，便笑道：
“真是不巧，奶奶正在里头吩咐几桩家务。二爷若不着急，不如先到屋里吃杯茶？”
“那好，我就在外间等嫂子好了，倒不必惊动她。”说着，周璋迈步进了屋里，并示意刘姥姥跟上。
刘姥姥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她本以为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月貌，便当是正经姑奶奶了，谁知言语下来才不过是个有体面的丫头。
一进屋，刘姥姥顿时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但见屋内陈设极尽奢华：
正中摆着紫檀木的八仙桌，上头放着鎏金香炉，正袅袅吐着清烟；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案几上摆着官窑瓷器；窗边一盆兰草青翠欲滴，映着窗棂上精致的雕花。
板儿瞪大眼睛，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姥姥快看，那鸟儿像要飞下来似的！”
刘姥姥赶紧拍下他的手，低声道：“小祖宗，可不敢乱指乱说！”
平儿抿嘴一笑，从多宝格里取出一碟蜜饯递给板儿：“小公子尝尝这个。”
周璋见刘姥姥坐立不安，便温声道：“姥姥不必拘束。这位平姑娘是琏二嫂子跟前最得力的，最是体贴人。”
平儿被夸得脸一红，忙道：“璋二爷说笑了。”
说着亲自斟了茶，又命小丫鬟端来两样点心，“老人家走了远路，先用些茶点垫垫。”
刘姥姥受宠若惊，双手捧着茶盏，只敢小口啜饮。那茶香沁人心脾，是她这辈子都没尝过的滋味。
周璋见状，便将刘姥姥的来意细细说与平儿听。平儿听完，柔声道：“原来如此。姥姥放心，等奶奶忙完，我即刻禀明。”
说着又添了句，“我们奶奶最是念旧的，定不会让姥姥白跑一趟。”
刘姥姥眼眶顿时微红：“姑娘这话...老身记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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