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雨季总是来得突然。
视频里的孟瑶蜷缩在宿舍床上，头发乱蓬蓬地扎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丸子头，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她身后的窗户大开，雨水斜斜地打进来，浸湿了半张书桌也没人在意。
“分了，”她抓起纸巾狠狠擤了擤鼻子，“他说接受不了异地。”
我握紧手机，看着屏幕上她通红的鼻尖。三天前还兴高采烈说毕业了就带许岩见家长的孟瑶，此刻像只被雨淋透的小麻雀，羽毛都耷拉着。
“因为支教的事？”
“嗯，”她抓起抱枕按在脸上，声音闷闷的，“他说要么放弃支教，要么分手。”
窗外的北京也在下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指尖在叩门。我想起去年秋天孟瑶第一次提起支教时发亮的眼睛，想起她收集的那些山区孩子照片，想起她熬夜写的教案上密密麻麻的批注。
“你、你怎么选的？”
孟瑶猛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说‘再见，许岩’。”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进我心里。
挂断视频后，我立刻订了去广州的机票。
周婷一边帮我收拾行李一边唠叨：“你疯啦？后天不是有现代文学期中考试吗？”
“补考就行。”我往包里塞了两包纸巾和孟瑶最爱吃的山楂糕。
“那文学社的选题会呢？”
“林小雨能搞定。”
周婷突然按住我的手：“苏然然，你该不会……”
“她失恋了，”我打断她，“而且是为了支教。”
周婷松开手，默默往我包里又塞了包巧克力：“替我抱抱她。”
广州的空气湿热粘稠，像一块浸了水的海绵。
师范学院宿舍楼下的紫荆花被雨打落一地，粉白的花瓣黏在潮湿的地面上。我拖着行李箱爬上五楼，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门开了一条缝，孟瑶顶着一头乱发瞪大眼睛：“你……你怎么……”
下一秒我就被她拽进屋里，整个人撞进一个带着泪水和洗发水味的拥抱里。她的肩膀在我怀里剧烈颤抖，滚烫的眼泪很快浸透了我的衣领。
“混蛋……大混蛋……”她抽噎着骂，手指紧紧攥着我的后背，“他说……说我太理想主义……说山区条件那么差……说我到时候坚持不了一个月就会哭着回来……”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环顾这个一片狼藉的宿舍，床上堆满皱巴巴的纸巾团，桌上放着半碗己经坨了的面，墙角躺着个裂了屏的手机，屏保还是她和许岩的合照。
“先洗个脸好不好？”我捋开黏在她脸上的头发，“我给你带了山楂糕。”
孟瑶摇摇头，突然抓起手机塞给我：“你看！”
屏幕上是她和许岩的最后一次聊天记录。
[许岩]：瑶瑶，我们谈谈 。
[许岩]：支教不是儿戏，你根本不知道山区有多苦 ！
[孟瑶]：我准备了整整一年 。
[许岩]：那我呢？我们的未来呢？
[许岩]：如果你执意要去，我们就到此为止 。
最后一条是孟瑶发的语音，转文字显示：“再见，许岩。”
我放下手机，胸口堵得发疼。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孟瑶，那个为爱情写下“所有星星都落在肩上”的孟瑶，此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在床边发呆。
“把我给他织的围巾也还回来了。”她突然说 。
我这才注意到墙角有个纸袋，里面整整齐齐叠着条深蓝色围巾，正是去年冬天她熬了三个通宵织的那条。
“王八蛋！”我脱口而出。
孟瑶愣了一下，突然破涕为笑：“苏然然，你居然说脏话！”
晚上我们挤在她的单人床上，像高中时那样头碰头说悄悄话。窗外雨停了，月光透过湿漉漉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其实，”孟瑶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不怪他。”
我转过头，看见她盯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滑入鬓角。
“山区确实很苦，异地恋也很难，”她继续说，“他只是……比我先害怕了。”
我想起许岩看孟瑶时的眼神，那种藏不住的喜欢做不了假。但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不是不够爱，而是对未来的想象出现了分歧。
“后悔吗？”我轻声问。
孟瑶沉默了很久，突然翻身从床头柜里掏出个铁盒：“你看。”
盒子里装满了照片，简陋的教室，渴望知识的眼睛，歪歪扭扭的感谢信。最上面是一张地图，某个山区小学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出来。
“上周收到的回复，”她抚摸着那个红圈，“他们同意到时候接收我了。”
月光照在那张地图上，红圈像一滴血，又像一颗小小的心脏。我忽然明白了，对孟瑶来说，这从来不是支教和许岩之间的选择，而是两种不同未来的选择。
“我可能会后悔，”她合上铁盒，“但如果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我拖着孟瑶去了珠江边。
晨跑的老人，嬉闹的孩子，叫卖早餐的小贩……鲜活的生活气息像一剂良药，慢慢治愈着失恋的伤痛。我们坐在堤岸上分食一盒肠粉，孟瑶突然指着远处：“看！”
江面上，一群白鹭正掠过水面，翅膀拍打出细碎的水花。其中一只落单了，在原地盘旋几圈后，突然振翅飞向更高的天空。
“像不像我？”孟瑶眯起眼睛，“孤零零的。”
“像，”我递给她最后一块肠粉，“但飞得最高。”
她噗嗤笑出声，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我们就这样坐在珠江畔，看太阳慢慢爬上天顶，照亮这座她即将离开的城市。
回北京的前一晚，孟瑶带我去了她和许岩常去的那家糖水铺。
老板娘热情地打招呼：“咦，你男朋友呢？”
“分手啦！”孟瑶大声回答，声音轻快得有些刻意，“要一碗杨枝甘露，多加西米！”
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那碗金黄的糖水上，像盛了一碗液态的阳光。孟瑶舀了满满一勺，突然说：“其实我最舍不得的不是他。”
“嗯？”
“是他妈妈做的咸豆花，”她做了个鬼脸，“以后吃不到了。”
我笑得差点被椰奶呛到。这就是孟瑶，即使心碎成渣，也能从裂缝里找糖吃。
回宿舍的路上，她突然在师范学院门口停下：“然然，我是不是很傻？”
夜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我看着她倔强的眼神，想起高三那年她为朋友出头，一个人对峙三个男生的样子。
“是，”我诚实地说，“但我就喜欢你这股傻劲。”
机场分别时，孟瑶塞给我一个信封：“上了飞机再看。”
透过舷窗，我看到她站在安检口用力挥手，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照片，高中毕业时我们三个在教学楼前的合影，背面新写了一行字：
“别担心，我会带着你们的爱，去爱更多需要爱的人。”
飞机冲上云霄，穿过厚厚的云层。我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突然想起白梦蝶昨晚发来的消息，她新创作的《破茧》系列被画廊选中，下个月将在巴黎展出。
而我们三个人，就像三颗被风吹散的种子，各自在陌生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孟瑶选择了大山深处的孩子们，白梦蝶选择了艺术世界的表达，而我……
空姐送来饮料，我轻轻合上相册。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墨的邮件提醒：“推荐一篇关于乡村教育的文章，或许对孟瑶有帮助。”
我望着这封意料之外的邮件，突然明白自己选择的是什么，是文字，是故事，是记录我们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飞机遇上气流轻微颠簸，我抓紧扶手，在心底轻轻地说：飞吧，孟瑶。
就像那只白鹭一样，飞向属于你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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