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在南山公墓肃穆的入口处停下。
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带着丝丝的寒意侵入皮肤。
林疏桐撑开伞，隔绝了冰冷的雨丝，也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世界。
她付了车费，推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泥土、青草和雨水气息的凉风扑面而来。
公墓依山而建，环境清幽，松柏森森。雨幕笼罩下，更显得寂静而肃穆。
她沿着熟悉的小径，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
脚步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离那个尘封的、血色的记忆更近一分。
终于，她在一排排整齐的墓碑中，找到了属于父亲的那一块。
墓碑很简洁，黑色的花岗岩上，镌刻着父亲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照片上的男人还很年轻，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的英挺，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
这张照片，是父亲和母亲新婚不久后拍的，彼时岁月静好，爱意正浓。
谁能想到，仅仅几年后，一切会走向那样惨烈的结局？
林疏桐在墓碑前停下脚步。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啪嗒声，像是敲打着时间的鼓点。
她静静站立着，目光落在父亲含笑的照片上，又仿佛穿透了墓碑，看到了那个遥远而混乱的夜晚——刺耳的争吵声、砸碎东西的脆响、母亲绝望凄厉的哭喊、父亲痛苦而不敢置信的眼神……
最后，是刺目的、不断蔓延的鲜红，和母亲手中那把染血的、掉落在地的水果刀……
七岁的她，躲在门缝后，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落叶，死死捂住嘴巴，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那些刻意被深埋的画面，此刻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凶兽，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嘶吼。
徐雅茹那句恶毒的“杀人犯的女儿”，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开了她这些年努力筑起的堤坝，让那些痛苦、恐惧和耻辱的洪流汹涌而出。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墓碑照片上的水珠。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脏。
“爸……” 她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在寂静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带着沉重的分量。
“我来看您了。” 她顿了顿，积压了十几年的困惑、痛苦和那个在心底反复盘桓、却从未问出口的问题，终于冲破了理智的闸门。
“爷爷病了。” 她低声说，像是在汇报一件寻常家事，语气却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高血压，晕倒了。不过现在好多了，奶奶在照顾他。”
她仿佛在寻求某种确认，确认这世上还有她在乎的、也真正在乎她的亲人。
沉默在雨中蔓延。只有雨滴敲打伞面和树叶的沙沙声。
林疏桐的目光紧紧锁住照片上父亲年轻含笑的脸，仿佛要穿透时光，看清那个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男人真实的内心。
“爸……” 她的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执拗。
“当年……您对妈妈，那么义无反顾地爱过，轰轰烈烈，非她不可……”
她的眼前闪过爷爷奶奶珍藏的几张老照片，照片里年轻的父亲看着同样年轻美丽的母亲，眼神炽热得像燃烧的火焰。
那是她从未在现实中感受过的、浓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爱意。
“您为了她，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坚持要和她在一起……您说过，她就是您的全世界……”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压抑的哽咽和深埋心底的怨怼。
“可是……后来呢？”
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争吵、背叛、互相折磨……最后，是那把刀，和满地的血……
那些血腥的画面再次冲击着她的脑海，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爸……” 她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砸在墓碑前湿漉漉的青草上。
“当年，您那样不顾一切地去爱，去争取……您有没有后悔过？”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质问，在空旷寂静的墓园里回荡，却又迅速被雨声吞没。
“如果……如果早知道结局会是那样惨烈，会是那样万劫不复……您还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开始？”
这个问题，像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压在她心头十几年。
这也是她所有冷漠、疏离、拒绝靠近温暖的根源，总会下意识排斥这个变量进入自己平静的生活。
她的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伟岸的身影。
她害怕任何炽热与温柔的开始，因为她亲眼目睹过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最终会带来怎样的毁灭和永恒的伤痛。
照片上的父亲依旧温和地笑着，无法给她任何答案。
只有冰冷的雨水，不断地冲刷着冰冷的墓碑，也冲刷着她心中翻涌的绝望和困惑。
她蹲在那里，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孤鸟，脆弱又倔强地寻求一个早己湮灭在时光里的答案。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突兀的震动声将她从混乱痛苦的思绪中猛地拉回现实。她有些茫然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奶奶”。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接通电话。
“喂？奶奶？” 她的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桐桐啊，” 奶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祥，带着关切，“你在哪儿呢？外面下雨了，别淋着。你爷爷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想跟你下盘棋。”
奶奶的语调轻松平常，仿佛只是寻常的午后问候。
这熟悉而温暖的关切，像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墓园带来的刺骨寒意和心底翻腾的黑暗。
“我……” 林疏桐顿了顿，目光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父亲的照片，那笑容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我在外面透透气，这就回去。” 她的声音平静了许多，“告诉爷爷，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她撑着伞，缓缓站起身。蹲得太久，腿有些发麻。
冰冷的雨水似乎也浇灭了她心中那股激烈的、想要寻求答案的火焰，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茫然。
她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低声说：“爸，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说完，她转过身，撑着那把宽大的黑伞，沿着湿漉漉的石阶，一步步向下走去。
背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显得有些单薄，却也带着一种重新挺首的坚韧。
墓园里，雨依旧在下。墓碑沉默地伫立着，那个关于爱与后悔的问题，如同被雨水冲刷的痕迹，暂时沉入了更深的角落，等待着下一次被翻起的契机。
而林疏桐，带着一身湿冷和未解的困惑，重新走向那个有爷爷的棋局、有奶奶温言细语的、属于她的、尚且温暖的人间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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