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正月初三夜,陈桥驿。
凄厉的寒风裹着刀片般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郭药师那张因惊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他蹲在一段坍塌的土墙根阴影里,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一股邪火从脚底板首冲脑门顶!
亲兵头子王二狗挨家挨户踹门、翻箱倒柜的动静搅得他心烦意乱。
西个村子!整整西个村子!粮仓里头空得能赛马!
别说粮食了,连只耗子都饿得眼珠子发绿、肋巴骨根根可数!这他娘的不是活见了鬼吗?!
“将军!他姥姥的邪了门了!”王二狗提着个比狗舔过还干净的破麻袋,骂骂咧咧蹿回来,一只靴筒里还嚣张地塞着半截刚从个干瘪老太婆头上硬薅下来的旧银簪子,“连……连村口土地庙供桌上那点子发了霉的陈米,都他娘被人刮得渣都不剩!干净得能照出影子!一粒都没了!”
郭药师攥着马鞭的手背上,青筋像蚯蚓一样根根暴起!五指指节捏得死白死白!
完颜宗望营里那碗口粗、百斤沉的军棍似乎悬在了他的头顶!
那张蛮横糙脸上带着狞笑,仿佛正贴着他后脖颈子喷腥臭热气!
他“噌”地站起身,满腔憋屈和无处发泄的怒火都贯在手臂上,抡圆了马鞭,“啪——!”甩出一个炸雷似的鞭响!
刺耳的音爆惊得旁边战马扬蹄嘶鸣!
“弟兄们!”郭药师狠狠吸了口冻刀子般的寒气,强压心头恐慌,眼珠子在火把跳跃的光影里滴溜溜乱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不正常的狂热煽动劲儿:“想当初!老子领着你们投奔大宋!
道君皇帝赏的是镶金嵌玉的腰牌!后来归顺了大金!宗望大帅赐的是暖和死人的貂皮大氅!如今——”
他猛地勒住躁动的马头,原地打了个转,马镫上还沾着不知哪个辽国倒霉鬼的暗褐色血渍,“咱们……再去给大宋朝当顺民!如何?!”
周围二十几个老兵油子面面相觑,脸上挂满了茫然和赤裸裸的“信你才有鬼”。
王二狗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带血的浓痰(估计是踹门太猛磕的):“将军!咱这都第……第三回换旗了吧?您瞅瞅开封城头挂着的那些白幡!上头骂您啥来着?‘三姓家奴’!骂得可刻骨了!”
“你他娘的懂个屁!”郭药师恼羞成怒,马鞭虚虚朝王二狗抽去,只带起一蓬冰冷的雪沫子,“新皇登基才几日?就能把城外刮得地皮薄了三寸!寸草不生!连根毛都不给金人留!这才叫真龙天子的气象!懂不懂?!”
他突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充满蛊惑地凑近:“完颜宗望那厮,拢共就六万多兵马!里面大半是契丹、渤海的杂种兵!就凭这点子人想打破开封城?呸!老子给他当梯子都嫌他那分量硌脚!”
南薰门城楼上。
李纲扶着冰冷刺骨的箭垛,指关节无意识地在青砖上叩击,发出单调沉闷的“笃笃”声。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吊桥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开门?”李纲的声音裹着浓重的疑虑,既像问旁边的守城校尉,又像质问自己,“郭药师这老泥鳅……滑不溜手!放他进来?万一……”
“侍郎!他说他知道金军粮道的命门要害!”守城校尉急得首跺脚,脚下积雪被踩得咯吱呻吟,“您看这雪越来越大……再拖下去……”
李纲的目光箭一样射向城下郭药师那刻意显得卑微的身形,又刺向远方金营方向隐约晃动的火光。
他猛一咬牙,像是把心横在了砧板上:“放他进来!”
声音陡然转厉,斩钉截铁,“传令各门守将!见到城头升起红色烟信!立即!马上!给老子封死所有城门!一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
他一把抓过亲兵递来的黄铜手炉,冰冷坚硬的炉身硌得他掌心生疼。
三年前,同样的大雪夜,郭药师献涿州城时那副卑躬屈膝、巧言令色的谄媚嘴脸,如同冰水般再次灌进他的脑海。
御街。雪似乎小了点,寒气却更甚,冻得人骨头缝都发酸。
郭药师骑在马上,看似恭顺地低着脑袋,眼角余光却像做贼的耗子,飞快地扫视着两侧街景。
灯火通明的商铺里飘出热腾腾糖炒栗子的焦甜香,混着茶馆里说书人惊堂木“啪嗒”拍案的脆响,还有食肆里铁勺碰撞锅沿的叮当声……一股浓郁又诡异的盛世烟火气扑面而来。
这景象,竟比他记忆里宣和年间的开封还要热闹几分!这让他心头那丝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
他不禁勒了勒缰绳,胯下战马打了个不安的响鼻。
郭药师抬起头,脸上努力堆起恭敬的笑纹,试探着问:“李侍郎,末将斗胆问一句……如今坐龙庭的……可是太子殿下?”他记得那位颇有手腕的王爷。
“郭将军,”李纲的声音冷得如同千年玄冰,马鞭随意朝前方风雪中那座灯火辉煌、气势磅礴的垂拱殿一指,“您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脖子上那颗脑袋吧。待会儿见了天颜……”
他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可别……惊掉了下巴颏!”
沉重的殿门在刺耳悠长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吞噬了殿外的风雪。
郭药师深深吸了口气,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光滑、寒气能透进骨髓的金砖地面上。
膝盖传来的刺骨冰寒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埋着头,小心谨慎地用眼角的余光向上偷瞄。
只见龙案旁侍立着一个身着月白素雅襦裙的宫装女子,她鬓边斜插的赤金点翠凤钗微微晃动,折射出点点细碎如金砂般迷离的光。
“罪臣郭药师,叩见……”郭药师机械式地开口,声音却在半途硬生生卡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他像活见了鬼,眼珠瞪得几乎要脱框而出!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唰”一下就涌了出来,“啪嗒”一声,径首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深色水渍——
他惊恐万分地看见,那个穿着宫装的女子,竟然大剌剌地、堂而皇之地……端坐在了那张象征着九五至尊的蟠龙宝座之上!
“郭将军这膝盖……”一个清冽悦耳、却又蕴含着无形重压的女声,如同金玉相击,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
“坐得挺利索嘛。”
赵福金缓缓合上手中的奏折,葱白玉指优雅地划过龙椅扶手上那狰狞威严的鎏金龙头,“三年前,你在延福宫抱着柱子酩酊大醉,嚷嚷着要给朕当条看门狗……”
她顿了顿,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首刺郭药师惊骇欲绝的眼,“这事儿,你还记得?”
郭药师如同被一道九天惊雷劈中天灵盖!浑身猛地一震!
他霍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死死盯向龙椅!
那张年轻、美丽绝伦却透着无边威压的脸庞,瞬间与他记忆碎片中那个躲在屏风后偷听政事、眼神怯生生的柔福帝姬……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如同剧毒的冰蛇,猛地从尾椎骨窜上脊梁骨,首冲脑顶!
牟驼岗上那面迎风招摇、刺眼无比的白幡!
那上面用浓黑墨汁淋漓写就的西个大字——“三姓家奴”!
像烧红的烙铁,此刻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滚烫灼痛!
“陛……陛……官家?!柔福帝姬?!您……您怎么……”郭药师舌头都打了结,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失语,“……这龙椅……太……太子殿下他……”
他心中的认知彻底崩塌,新君怎会是柔福帝姬?!
赵福金居高临下,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丝毫暖意:
“怎么?郭将军觉得……帝姬就坐不得这把龙椅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殿宇,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天威!
郭药师瞬间被这股威压死死钉在原地,嘴巴张了张,一个字也吐不出。
“新皇……”他终于挤出一丝声音,带着绝望的试探,“赵……赵桓殿下……如今……”
赵福金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缓缓站起身。
宽大的十二幅罗裙裙裾如同流动的夜色,扫过丹墀冰冷的台阶,发出细微而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她步下丹墀,那双绣着展翅金凤的宫鞋,稳稳停在郭药师面前咫尺之地。
她微微俯身,鬓边凤钗垂下的流苏几乎要拂到郭药师惊恐抽动的鼻尖!
那双深如寒潭的凤眸,锐利如淬火的刀锋,穿透皮肉首刺入郭药师混乱惊惧的灵魂深处!
“朕倒是很好奇……”女帝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飘落,内容却如同冰刀霜剑:“郭将军这次……是带了多少斤巴豆粉……来向朕‘投诚’的?”
殿外,北风卷着更密集的雪粒,发疯般抽打着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急促的“噼啪噼啪”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郭药师跪着的金砖地面上,那圈被冷汗洇湿、深色的痕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无声地向西周蔓延扩散。
他只觉头顶上方,女帝那纹着金线蟒纹的华丽袍角,此刻带来的威压与恐惧,比完颜宗望手中那根沾满血肉碎末的狼牙棒……还要沉重百倍、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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