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终于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清秀却过分苍白的脸，眉眼温顺，鼻梁小巧，嘴唇因紧张而抿得紧紧的。她的眼睛不大，瞳仁却极黑，像两丸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易察觉的惊惶看着迟瑞。她的眼神很干净，没有谄媚，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小动物般的警惕和顺从。
迟瑞的目光与她短暂相接。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出他此刻略显苍白的脸，也映出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风暴痕迹。在那片纯净的淡蓝色光晕包裹下，迟瑞清晰地“看到”，青禾眼中对自己的情绪——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一丝小心翼翼的、纯粹的关切，以及深深的、将自己置于尘埃里的恭敬。
“少……少爷？”青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受惊的幼鸟。
迟瑞没有回应她的称呼。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动着手中的礼单册子，目光却落在青禾脸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与方才在喜堂上的冰冷疏离截然不同的弧度。
“字写得不错。”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却清晰地传入了青禾，以及尚未完全退散的、竖着耳朵的几个宾客耳中，“比那些只会做假账的掌柜，强多了。”
青禾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如同白玉染上胭脂。她慌忙低下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不敢再看迟瑞。
迟瑞却像是没看到她的窘迫，目光转向祠堂的方向，祖母那压抑着风暴的背影刚刚消失在拐角。他脸上的那点温和迅速收敛，重新覆上一层冷静的坚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柔和只是错觉。
“别记这些了。”他将礼单册子随手丢在旁边的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青禾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奇异地没有压迫感：
“带上你的算盘，跟我去祠堂。”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青禾因他的话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纯净的淡蓝微光。
“迟家，”迟瑞的声音很轻，却像淬火的钢，带着一种斩断过往、开创新局的决绝，清晰地传入青禾耳中，“需要会算账的人。”
“真正的账。”
祠堂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喜堂残留的喧嚣与混乱彻底隔绝。檀香混合着陈旧木料和灰尘的气息弥漫在肃穆的空间里，几盏长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映照着祖宗牌位森然的轮廓。
迟老夫人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脊背挺得僵首，龙头拐杖紧握在手中，像握着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死死钉在随后走进来的迟瑞身上，以及他身后那个低着头、抱着算盘、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丫鬟青禾。
“跪下！”老夫人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冰冷的铁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迟瑞的脚步顿住。他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祖母的审视。那奇异的能力再次运转，他能清晰地“看到”祖母周身弥漫的浑浊暗黄色光晕——那是被当众挑战权威的暴怒、对迟家未来的焦虑、以及一丝对“翻倍”狂言的惊疑不定混杂而成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跪下，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祖母息怒。孙儿并非来请罪，而是来兑现承诺。”
“承诺？”老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拐杖重重一顿地面，“你当众撕毁婚书，羞辱顾家，辱没门楣，将迟家的脸面踩在脚下！现在跟我谈什么承诺？迟瑞，你告诉我，你今日这般疯魔，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迟瑞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意欲不再重蹈覆辙，意欲让迟家摆脱泥潭，意欲……”他的目光扫过祠堂里林立的牌位，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疲惫，“……意欲活着，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一样活着，而不是作为别人爱情故事里，那个可悲又碍眼的注脚。”
他话语中的苍凉和决绝，让老夫人布满寒霜的脸上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握着拐杖的手指关节捏得更紧了。
“至于顾知夏，”迟瑞的声音恢复了冷静，“强扭的瓜不甜。她心中无我，视我如蛇蝎，我迟瑞也并非贱骨，非要贴上去自取其辱。这场婚约，本就是枷锁，毁了它，于她，于我，于迟家，都是解脱。”
“解脱？”老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你毁了顾家联姻，就是断了我们一条重要的臂膀！这乱世之中，多一个盟友就多一条活路！你懂什么？！”
“盟友？”迟瑞眼底闪过一丝锐利，“顾家？祖母，您真的以为，靠着联姻就能拴住顾家这条船？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迟家西山矿脉的便利，以及我迟瑞这个‘痴情种子’对顾知夏的予取予求！一旦矿脉枯竭，或者顾知夏彻底投向向天，顾家第一个翻脸！”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与其将希望寄托在随时可能反噬的‘盟友’身上，不如将迟家的命脉，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他上前一步，将手中那三本厚厚的、沾着灰尘的旧账册，轻轻地放在老夫人面前的供桌上。
“这三处产业，便是迟家重新站起来的基石。粮行、绸缎庄、西山矿。孙儿今日在此立誓，三个月内，利润翻倍。若做不到，孙儿任凭祖母处置，是打是杀，绝无怨言！”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空旷的祠堂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年轻却异常坚毅的侧脸轮廓。
老夫人死死地盯着那三本账册，又盯着迟瑞的眼睛。她浑浊的眼底，惊疑、愤怒、算计、以及一丝被戳破隐秘心思的恼羞成怒激烈地翻涌着。最终，那浑浊的暗黄色光晕中，一丝代表着利益权衡的、更深的灰暗占据了上风。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青禾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好。”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三个月。老身就给你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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