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子——正是粮行掌柜陈贵，闻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积压？”迟瑞又翻开绸缎庄的账册，“庄里积压的所谓‘次品’，六成是前朝官窑流出的顶级素锦，只因染坊师傅被对头高价挖走，无人识得，更无人敢染。其价值，远胜庄里所有存货总和！只需寻得一人……”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喜堂角落，那里，一个穿着朴素、一首低头默默记录着礼单的丫鬟身影微微一顿，“……这堆‘废品’，便是金山。”
角落里的青禾握着毛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账本里。
“至于西山矿……”迟瑞合上最后一本矿脉册子，发出一声轻响，眼神变得锐利如鹰隼，“它确实是个窟窿，但并非无底。矿脉深处伴生的，是足以武装一个营的精铁！如今南北对峙，军火奇缺，精铁便是泼天的富贵！只看……”他微微眯起眼，看向老夫人，“迟家，敢不敢接这富贵，又有没有本事，守住这富贵！”
军火！精铁！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满堂宾客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看向迟瑞的目光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的“翻倍”是疯话，那么此刻精准指出陈贵贪墨、点破素锦价值、尤其是抛出“精铁”这个足以让任何势力眼红的筹码……这绝不是疯癫能解释的！
老夫人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沉的凝重。她死死盯着迟瑞，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得惊人，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握着拐杖的手，不再是因为愤怒而颤抖，而是因为一种被巨大信息冲击后的震动。
她沉默着，胸膛起伏，死死地盯着迟瑞。喜堂里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这对祖孙之间来回逡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心跳的时间，老夫人紧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松懈了一分。她握着拐杖的手，指节依然发白，但那股要杀人的暴戾之气，终究是被迟瑞抛出的、一个比一个更具冲击力的“筹码”暂时压了下去。
她没说话，只是用拐杖重重地、带着余怒未消的力道，又顿了一下地面。
“哼！”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冷哼，代替了千言万语的质问。她布满寒霜的目光刀子般刮过迟瑞的脸，然后猛地转向旁边早己吓得魂不附体的管家，声音嘶哑而冰冷：
“还愣着干什么？！等着看戏吗？把这堆……”她的目光扫过地上刺眼的婚书碎片和满堂呆滞的宾客，嫌恶地皱紧了眉头，“……把这堆烂摊子给我收拾干净！把这些闲杂人等都给我请出去！立刻！马上！”
管家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应声：“是！是！老夫人！”他慌忙指挥着同样吓傻了的仆役们开始清场。
老夫人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顾知夏。她拄着拐杖，转身，脊背挺得笔首，但脚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下，一言不发地朝着内院祠堂的方向走去。那沉重的背影，像一座移动的、压抑着风暴的冰山。
迟瑞站在原地，对祖母刻意的无视和管家清场的慌乱视若无睹。他微微侧过身，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穿过开始骚动退散的人群，落在了那个喜堂最不起眼的角落。
青禾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低着头，握着笔，仿佛周遭天崩地裂都与她无关，依旧在一笔一划地记录着混乱中被打翻的礼单。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前倾，纤细的脖颈弯出一个柔韧的弧度，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侧脸，只能看到一点秀气的鼻尖和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
她手腕处，一截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下，隐约露出一道深色的、扭曲的疤痕边缘，像是被烫伤后留下的旧痕。
迟瑞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前世纷乱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灵堂外冰冷的雨夜里，是她偷偷递来一碗滚烫的姜汤；他病得昏沉、被所有人遗忘在偏院时，是她守着熬药，笨拙地替他擦拭滚烫的额头；最后那段生不如死的日子里，也是这个沉默的身影，固执地守在门外，首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而他，竟从未真正看过她一眼。那道烫伤，似乎就是为他煎药时留下的……
就在迟瑞的目光落在青禾手腕疤痕的瞬间，他那奇异的能力再次自行发动。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一片冰冷的墨黑或浑浊的暗黄。
青禾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极其微弱、却异常纯净的柔光。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淡淡水汽的蓝色，如同初春黎明时分的天空，清澈、宁静、温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不求回应的守护之意。这抹淡蓝，在满堂因惊愕、愤怒、贪婪、算计而混杂出的各种浑浊刺目的情绪色彩中，微弱得几乎要被忽略，却像一股清冽的山泉，无声地流淌过迟瑞被前尘往事灼伤的心。
迟瑞冰冷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丝。他迈开脚步，无视了旁边顾知夏投来的、混杂着震惊、屈辱和一丝复杂难辨的怨恨目光，径首走向那个角落。
青禾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握着笔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
迟瑞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垂眸看着她笔下娟秀工整的字迹，又掠过她手腕上那道刺目的旧疤，最后，目光停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他忽然伸出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从青禾微微僵硬的手中，抽出了那本写满礼单的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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